长沙,得知雒都政变及最后结果时,孙坚与所有的偏远地方郡守一样,以一种平静的态度接受了朝中变化。
与大多数紧张不安的郡守不同,孙坚十分的镇定,因为他是军功县侯,属于当今两千石大员中军事能力拔尖的那批人之一,不论雒都是谁当政,都要安抚他长沙太守、乌程侯孙坚孙文台。
就派系来说,孙坚是臧旻举荐、提拔起来的,可自臧旻兵败鲜卑之后,孙坚就成了光杆得不到臧旻的支援,人生最宝贵的十年时间浪费在小小县丞职位上。
这就是寒门武人的无奈,军队中下层军官都是这样,在军队中时很难挤到司马、校尉这一级;外放后也就在县令、长一级打转转,如孙坚这样十年时间一直当县丞,没办法主政一方证明自己才干的人更多。
所以宦官集团死了,孙坚没什么触动,不悲伤也不高兴,反正他不是宦官集团的,也不是世家集团的,宦官集团的死活和他没关系。
大将军何进集团败亡,对此孙坚也没什么触动,反正是两路人,他没有投靠何进,何进也没有拉拢他孙坚。
司徒袁隗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袁氏在军中有了董卓,自然不会激怒皇帝再拉拢孙坚;袁氏不拉拢孙坚,孙坚挤破头,也进不了袁氏的大门。所以,袁隗、袁基死因充满争议,可依旧不关孙坚的事情。
可现在,雒阳政变笑到最后的新大将军,那位战无败绩的原武都侯,现在的晋阳侯、录尚书事的大将军魏越竟然下令征辟他孙坚孙文台入朝,要请他一起出塞征伐鲜卑,一雪前耻。
这么大的事情突然落到头上,孙坚迟疑难决,遂召集部属,兴奋的宣布这个消息。
长史公仇称,司马程普,弟弟孙静,妻弟吴景,外甥徐琨就是目前孙坚的心腹力量。猝然得知雒都方面的消息,四个人表情各是不同,徐琨难以置信:“舅父,那小儿竟成了大将军?”
孙坚的妹妹嫁给了吴郡豪强徐真,虽然是妹妹,可先生下孩子,所以徐琨比孙策要大五六岁。自少年时徐琨就担任县吏,朱儁征孙坚为司马时,徐氏一族并未追随孙坚;后孙坚随张温平叛凉州时,徐氏一族依旧没有追随孙坚。
在孙坚成为长沙太守领兵来荆南平叛时,徐琨立马辞职带着部曲前来投奔他的舅舅孙坚。原因无他,孙坚位列两千石而已,且主政一方了。
吴景是吴夫人弟弟,孤儿,与姐姐相依为命,孙坚娶吴氏后,吴景就跟在孙坚左右,自扬州刺史臧旻辟孙坚为郡司马时,吴景就开始追随孙坚,吴氏、徐氏是孙坚重要的姻亲力量。
就自己的婚姻、妹妹的婚姻来说,孙坚都得到了十分丰厚的回报,再加上弟弟孙静代表的本家力量,程普、韩当为代表的武人追随者,以及公仇称为首的士人幕僚。
这五个方面,构成了孙坚目前的基本盘。
孙静是孙坚的异母弟,见徐琨言语无状,低声呵斥道:“显璞,不得无礼。”
徐琨只是撇撇嘴,整个吴郡二三十岁左右的世家、豪强子弟,多数被魏越欺负过。换到十年前,十岁出头如徐琨这么大的少年论见识、言辞、心机,怎么会是魏越的对手?比徐琨更大一点的,见识再多也有限,哪能斗得过心理年龄四十余岁的魏越?
那个讨厌的家伙好不容易离开了吴郡,可在外闯荡下的名声一波波的传来,现在竟然位列大将军……这实在是太荒唐,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待诸人消化这个消息后,孙坚感慨道:“我年十七时因杀海贼而闻名郡中,逢许氏父子作乱,臧公辟我为郡司马领校尉之职。时年十八,也算是少年高名,威震诸郡。臧公就任太原时,举晋阳侯为孝廉,当时晋阳侯亦不过十八而已。”
“比之晋阳侯成就,今日我这乌程侯多有失色。”
孙静开口劝道:“兄长何必气馁?晋阳侯时运无双,当世无人能及,其能后发先登,时势所造也,非兄长之罪。”
“我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今彼贵为大将军,与司徒同领政事,已贵不可言矣,我岂能与之并论?”
孙坚环视诸人,神情严肃:“当年臧公出塞为鲜卑所大败,我汉家出塞骑士三万余,归塞不足千骑,实乃和帝以来前所未有之大败。正因此战,大将军一族入塞避难,后因宦官迫害,与蔡公流转至吴郡求学。自大将军从戎以来,先破河北黄巾,后又连破东羌诸部、北地鲜卑名族拓跋部、匈奴名王休屠各部,皆慑服之。近来大将军又一举荡平南匈奴,威震河朔。”
“今大将军诛尽宦官肃清朝纲,正是我等报效朝廷用武之时。故,大将军征我江东猛虎入朝为臂助,某岂会惜身?只是,某不明白,为何大将军要猝然兴兵征讨鲜卑?此战即便打胜,也不过锦上添花;若是不幸战败,大将军地位不稳,朝局难免动荡。”
“诸位,可能为我解惑?”
没问这些人到底要不要答应魏越的征调,直接问魏越为什么会不按常理出牌?
打鲜卑,真的不是什么好牌,风险与收获很不成比例。
其实孙坚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是臧旻提拔上来的故吏,至今一直没人收编他,他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身上只有淡淡的臧旻烙印。
陆康是和他一起被臧旻举荐提拔起来的,可陆康有陆氏家族为依靠。那个孙坚十八岁率领两三千兵马时,只能做点粮草统计工作的大龄青年陆康,官运亨通的令孙坚眼红。
这十七年以来,孙坚当了十年的县丞,才在战争中展露头角,而陆康则当了十五年的太守……
而魏越是臧旻人生之中举的最后一个孝廉,现在出征鲜卑有为臧旻报仇的味道,如果孙坚积极加入,或许就能重新融到臧旻派系,并跳转到魏越派系。
至于拒绝,朱儁已经放弃右路军班底组成的河内兵,带着部曲高高兴兴当他的交州牧去了;皇甫嵩也干脆的放弃关中军队,去雒阳当了个城门校尉。
这种情况下,作为地方上唯一一个军功县侯,孙坚根本没有力量反抗雒阳。
他敢反抗,魏越反手就能撸掉他的太守印绶,褫夺这宝贵的军功县侯。
何况,他怎么会反抗魏越?摆明了如今武人当政,朱儁、皇甫嵩的积极配合就是在为雒阳新朝廷站台,其他人敢跳出来反对?兴许,鲜卑战事打的漂亮,他能捞一个州牧当一下。
若反对,甚至不需要魏越动手,荆州刺史王睿就能扒掉孙坚的皮。
孙坚可以偷袭软禁逼迫毫无准备的王睿自杀,那王睿有了准备,有雒阳方面撑腰,调集荆州力量足以活活逼死孙坚。一州刺史可不是泥捏的,弄死一个寒门出身,又不受朝廷大佬保护的郡守,真的不需要多少力气。
王睿运作手段高明一些,长沙郡的豪强就能逼死孙坚。
至于王睿对雒阳的态度,这个不看王睿怎么想,是看黄琬怎么想。黄琬支持魏越支持新的雒阳政局,那么荆州士族就不得不支持,豫州方面也会支持,这种情况王睿敢跟黄琬唱反调?
黄琬弄死王睿,比王睿弄死孙坚还要简单!
孙坚也是一样的,魏越可以收买吴郡豪强,吴郡豪强出手对付他一个新近崛起的寒门,妥妥的能灭族。
作为当世军事能力拔尖的那批人,孙坚的部属团队自然也有过人之处。对时局的认知能跟上主流,特别是对魏越秉性的研究,比绝大数人要深入的多。
以他们对魏越的了解,这是一个做事务必做绝的人。现在人家放下架子,称赞你一声江东猛虎拉你一起做大事,你却不识好歹要拆台,不将你诛杀夷族,那就不是魏越魏扬祖了。
仔细看一下雒阳政变,所有挡在魏越前面的大佬都死了,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长史公仇称稍稍考虑,分析道:“今大将军诛灭宦官威震海内,地方豪强纵有不满者,亦不敢举旗,而大将军也不便清理。大将军出塞征伐鲜卑之事,或许是心存立威,以此巩固社稷,震慑天下。”
新近崛起如旭日高升,强大的鲜卑都被我打趴下了,你们谁还不服气可以试一试?
确信打不过魏越的人,能做的就是顺应魏越的规矩,等待时机再反攻一波。
这种先臣服再侵蚀,根须蔓延瓦解、崩毁墙基的事情,不正是豪强、世家所擅长的?
魏越不按套路出牌,公仇称也很难找到魏越的真正动机,只能勉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程普也是迷糊,稍稍沉默后开口:“君侯,大将军非是常人,岂能以常人之理论断?或许,大将军此举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至于真正用意所在,某难以猜测。”
孙坚看孙静、吴景和徐琨,三个人都皱眉摇头,猜不出魏越的用意。
孙坚也猜不出,笑道:“那就入雒,某亲自向大将军请教。这荆州,宗贼日益强盛,以诸蔡为最,无我等兵威,我就看他王睿何时身死!”
平荆南三郡叛乱时,荆州刺史王睿自然跟在孙坚屁股后面,对孙坚这种寒门出身的武人,王睿是很看不起的。
王睿眼中,孙坚不懂诗词歌赋,不懂书法潮流,就算吃东西也只是毫无讲究为了吃饱肚子而吃的粗鄙武夫而已。满脑子除了杀人还是杀人,能做的也就剩下杀人了,就连对美色一事,孙坚也没什么格调、鉴赏、品味可言,这种人岂能大用,治理国家?
王睿不仅在心中鄙视孙坚,还在生活中、工作中常常表现出这种鄙视态度。
自孙坚就任长沙太守以来,跟王睿闹出的矛盾不少。
反正荆南这破地方,孙坚是真的呆够了,还有一个瞪大眼睛时时刻刻都等你犯错的上司,这日子跟流放似得。
现在魏越下令征他入朝,还尊称他一声江东猛虎……为了这个称呼,他就愿意入朝去帮魏越!
于是,入朝的孙坚故意绕了一圈,带着部曲明目张胆的绕道南郡江陵,在王睿眼皮子底下作出应征入雒的姿态,一杆大旗在队伍中飘扬,四个大字:江东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