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北郊半山腰上简陋的住宿馆舍之中,蝉鸣声中徐徐夜风入怀而来,驱散着白日积聚的暑气。
臧洪坐在庭院正中的椅子上,头顶璀璨星河,身边立着两盏灯笼。
薄如蝉翼的纸张颇有韧性,透光度很高,吸引来一些飞蛾、小虫扑扇着翅膀。
臧洪对面坐着的是他的心腹陈容,陈容坐姿拘谨。
高腿桌椅风靡于世,也冲击着旧有的坐姿礼仪;坐姿礼仪不适用于新家具,而新家具隐隐之中又有一种主臣彼此相对平等的意思,这让很多人潜意识的推崇新式家具。毕竟任何时代,金字塔结构下,当下属的人永远比上位者数量多的多。
“我等前后审计,皆以为由冀州向雒都转运赋税最为便捷、省力。”
陈容说着又递上一卷竹简:“这是前后两种押解赋税入雒的耗费估计,若由冀州转运,冀州并无多少盈余。”
青徐兖三州中,经济底子最好的是兖州,但现在最窘迫的也是兖州。
给朝廷、河北分别支付赋税,对过去的兖州来说并不算多大负担;对现在的兖州而言压力很大。可压力再大也要执行,原因不仅仅是臧洪多么多么的恭敬汉室,原因在于镇压内部。
向雒阳进献赋税,是地方州郡的义务,是人臣本份所在;在现在这个局势下,能有效改善雒阳紧张的民生,能让雒阳方面保持克制。哪怕局势恶化,雒阳方面也不会轻易向兖州动武,这笔赋税相当于一笔保护费,其本质追溯源流,也是保护费。
同样的道理,给河北缴纳一笔北境边防军费,更是毫不掩饰的保护费。而且这笔军费开支并不是魏越今年定下的,是出征鲜卑前定下的开支项目。这笔军费开支原始目标是张举,后来才换成鲜卑。
在去年兖州就出了这笔钱粮,现在只是继承过去的政策,更为正式化。
如此一来外有雒阳朝廷保障大义,也有河北提供最为直接的武力支持,臧洪就能假借雒阳、河北大将军府两个方面的裁军政令对兖州内部进行整改。
魏越庞大的武装力量令臧洪绝望,他已熄灭武力推翻魏越的心思,这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前进方向。
现在瓦解、收编、裁汰兖州内部的杂乱武装力量就成了迎合各方面、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诉求的事情,这种重编军队恢复生产的政策自然是无比正义的行为,这就成了臧洪应该做的事情,也是他目前力所能及能做的事情。至于汝颖士族提倡的那种推翻董卓、魏越匡扶社稷的大事,臧洪不认为还有多少希望可言。
裁军、恢复生产,这是臧洪当下执政兖州的首要大事,而不是去搅合关东战事。这也是徐州、青州两个方面的主要事情,甚至冀州也一直处于恢复状态中,只有魏越的魏公国才会在抢收抢种这两抢之后进行战争动员。
这是符合臧洪道德、秉性的,也是符合魏越、兖州士民实际需求的……若臧洪抵触、做不成这个事情,不用他像上一次来邺都那样主动请死,魏越及兖州士族有的是办法驱逐、诛杀臧洪。
没有来自雒阳、河北力量的支持,光兖州内部杂乱的武装力量就能无限制的吸取、压榨干净兖州的血肉。没有几股武装力量愿意主动遣散、受到削弱,发展壮大才是所有武装力量的共同本性。
正是因为有外部力量制衡,令兖州内部武装力量忌惮不已,才能收敛扩张的本性,给了臧洪从容收编、借力打力的余地。否则,臧洪要么做一个兖州武装力量名义上的共主,一起蚕食兖州的民生人力、武力;再要么臧洪通过战争手段消灭这些杂乱武装力量。
这些杂乱武装可不会推举臧洪,否则讨董战役初期也不会跟着西四郡郡守加入联军;而通过战争消灭兖州内部的武装力量,无疑会极大的巩固臧洪对兖州的统治,这是魏越、兖州士族都抵触、不愿见到的事情。
故,臧洪想要扭转兖州暴兵的后遗症,只能借外部力量压制内部,用行政手段堂堂正正的收编、遣散一系列杂乱武装。支付给雒阳、河北这两笔钱粮看似沉重,实际上没有雒阳、河北的威慑,臧洪连这笔钱粮都筹不来。
这笔钱粮不管是给雒阳还是给河北,哪怕烧掉都行,绝不能落入兖州现存的武装力量手中!
没有后续的钱粮补充,这些武装力量就有存亡危机。要么接受臧洪的改编,遣散,要么举兵反抗。可他们不敢反抗,在臧洪收缴这笔钱粮时他们不敢反抗,这笔送给董卓、魏越的钱粮送走之后,他们更没有反抗的必要了。
兖州的武装力量非常眼馋这笔钱粮,可谁敢动?谁敢动,就要招来朝廷的镇压或河北方面的直接打击!
所以就兖州大局来说,给雒阳、河北缴纳的钱粮是一种必然,相当于放血疗法。
用放血的方式,饿死体内肿瘤!
故而,这两笔钱粮分别交给雒阳、河北,还是一起转交河北,再由河北负责转交雒阳那一份,对当下兖州大局来说没有一点区别。
区别在于今后,若由河北来转交雒阳那一份钱粮,相当于魏越给董卓套了一条枷锁,并斩断了雒阳与兖州直接的经济往来。
臧洪感兴趣的在于河北的漕运,兖州距离雒阳很近,走黄河水运十分便捷,运五十万石粮食到雒阳,花费的人力成本在二十万石左右;青州花费成本约在三四十万石;徐州花费的运输成本则高于运输目标。
故,兖州今年给雒阳、河北分别上缴五十万石米粮合计一百万石,算上运输成本,大概在一百五十万石。
现在由河北转运给雒阳的那一份钱粮,臧洪本以为魏越会要一些虚耗,向兖州开口要二百万石的粮食。
哪怕要二百万石,臧洪也是可以答应的,不是他软弱无底线迁就,而是河北代兖州转运赋税的话,那兖州就可以空闲出来三五万左右的宝贵人力。这批人力不必从事运输徭役,转而去恢复地方生产,无疑会加速兖州整体恢复。
可魏越没有,只要一百五十万石,只是要求兖州方面要把这些粮食运到各处渡口方便漕运,这一点耗费人力并不大。
这和臧洪的底线二百万石相差足有五十万石,臧洪感慨不已:“虽不喜魏公裂土立国,但当世之中大公无私如魏公者,已无第二人矣。”
陈容却说:“与陈公台会晤后,我等才知魏公于渤海、东莱二郡将要大造海船,是为今后渡海攻伐辽东鲜卑、光复朝鲜,压制张举而设。海船设计,船工培养皆需时日与钱粮。今河北广募船工大造运船就为此事做准备,代朝廷转运三州赋税,虽有亏损,但利长久。”
臧洪又感慨魏越才能,幽幽道:“魏公目光长久远胜当代,世之幸乎?”
陈容不便点评魏越品格、能力,见臧洪质疑魏越存在是否正义,当即道:“主公,当世若无魏公,凉并冀青徐兖六州之地焉能有今时之太平?”
臧洪还没回过神来,陈容又说:“也确如主公所言,以魏公之雄才大略,确为当世俊杰之大不幸。今魏公雄踞北方,除身死如袁绍主臣外,可再有敢乱天下之狂夫?”
“有,怎会没有?”
庭院之外传来声音,臧洪急忙起身,就见魏越一袭便装,上半身穿着的是露出小臂的短衣,下半身则是清爽无比的宽松六分裤。
到现在这一步,魏越已不需要太过拘谨自己的着装了,除了腰间悬着的一串象征他尊贵身份的玉片外,再无金银丝织品点缀,就连头发也是用一条新搓麻绳扎在脑后。
他信步而来,手中握着一页公函递给臧洪:“袁术径庐江赴九江,得悉寿春滋生大瘟疫,故劫庐江钱粮,裹挟庐江兵马并其本部约四五万之众,自号江淮劲旅八万前往颍川助战。”
臧洪稍稍施礼接过公函,双目瞪圆:“怎敢如此!”
公函信息不止魏越说的那些,汝南太守,他的朋友广陵海西人徐璆在为袁术接风喜宴时被袁术软禁,夺了汝南太守之印;袁术为立威,以怠慢无礼这种荒唐罪名当场杀了徐璆的族侄徐宣,徐宣可是广陵郡中与陈矫齐名的后起之秀!
为最大限度的发挥汝颖士族的力量,袁术还没抵达颍川战场就将汝南太守徐璆除去,换成了袁氏心腹。碍于徐璆有干练清廉之名,又表现的恭顺实在不方便杀,就用了个随便的理由处死徐璆的族侄徐宣。
“没有什么他袁公路不敢做的。”
魏越坐在刚搬来的太师椅上,示意臧洪坐在他近侧:“徐璆乃臧君同郡人,受袁绍蛊惑竭尽所能为袁氏效力,如今却落入如此下场,十分可怜。我之所虑并不在汝南、颍川及袁术身上,而是寿春大瘟疫。”
说着眨眨眼,轻呼一口气目光炯炯看向臧洪:“寿春乃两淮最为繁盛之地,此处滋生大瘟疫,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故,我希望臧君即刻返回兖州,封锁商道、水道漕运,禁绝各方往来,以遏制瘟疫北扩。”
“再者,这袁公路胆大妄为之极,局势窘迫时难免生有进犯兖州抄掠钱粮之心。故,臧君此次回归本州,本州军事不妨大力裁汰,能战者编为郡兵,不能战者编为屯田。若有敢生乱者,孤十万大军枕戈待旦,可为臧君分忧。”
“某明白了,当效死力。”
臧洪不会拒绝这些正当理由,比起大瘟疫扩散,以及袁术狗急跳墙可能发动的流寇战术,臧洪那里还有心情与魏越计较那么一点点理念上的争执?
至于钱粮交由河北转运,这件事情说是商量只是给三州一个相对体面的台阶,何况魏越不仅没有触及他们的底线,给出的条件跟他们原本的预算差不多,根本没有反对的必要。
不止臧洪,随后魏越也连夜见了陶谦,陶谦同样不敢耽误,即刻南下。
寿春发生大瘟疫,就如同关中地区的长安发生大瘟疫,几乎宣告着两淮地区将要全面笼罩在瘟疫阴云之下!
当瘟疫的大到一定规模,县一级的抵抗力几乎是无效,唯有全面封禁人口往来,才能有效遏制!至于消灭大瘟疫源头……目前只能靠时间洗刷,这个等待过程中,往往稍有不慎就会爆发更多波次的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