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魏越一袭黑底红边吏服,这套吏服衣摆不过膝,上身袖口收紧,整体风格干练不影响灵活,是典型的军吏服饰。
他头戴勇士冠,从冠两侧垂下的护帘遮住脸颊两侧,腰扎皮带左腰悬挂一口长剑行走时左手压在剑柄,右腰处悬挂黑木腰牌。
就这样一副打扮,魏越徒步约两个时辰才走到位于西部区域的射声校尉部,此时接近午时,中秋阳光灼人脊背。
紧闭的营门前,递交文书后魏越隔着鹿角观察营中建筑,这是一座砖石垒砌的永固化营垒,不是野营。营中除寥寥无几的武装军士执勤外,更多的军士正大汗淋漓的结队操训。
跟来的贺彪身边立着藤箱,也饶有兴致观察,见营中的训练器械还不如魏家的丰富,难免不屑,不由撇嘴。
没多久,一名面容晒得红黑留着细长八字胡,高约八尺的消瘦军官来到营门前,这人并未着甲,一袭灰黑短衣因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胸膛,头发被一条黑带斜扎在脑后。
魏越抬头细看这人发辫扎法,与他父亲魏真日常发辫扎法一模一样,便拱手,刻意沉声以表郑重:“五原魏越,拜见司马。”
这位射声司马先垂眉看一眼自己,并未佩挂军官身份相关的物品,又抬头细看魏越面容也非面熟,比之寻常少年,却胜在气质沉稳,便露笑:“何以断定?”
魏越目光上抬看向对方头发,笑而不语。
不同军阶使用不同的发辫扎法,是具有悠久传统的,这也是战后辨别首级军功的重要证据之一。
这军司马神色恍然,咧嘴笑着抱拳:“某射声司马,扶风鲍鸿。”
说罢摆手示意,守门卫士搬开鹿角,魏越知道军中规矩,两手各提藤箱阔步而入,贺彪不由眨眨眼,心中失落目送魏越背影消失后才转身离去。
营中一处庭院中,魏越脱鞋后跟着鲍鸿顺着廊檐来到一处侧厅。
鲍鸿落座后,先端起黑陶碗从一旁木桶中舀一碗水喝,解渴后才拿起魏越的委任状又细细研读,故意晾着魏越,许久才问:“五原魏扬祖……既然师出陈留蔡氏,自然无需考校音律。本官观扬祖处世肃然,莫非武家出身?”
魏越微微颔首:“曾祖以前隶籍河东郡,世入北军,后梁氏乱政,曾祖以越骑司马之身外戍五原。熹平六年朝廷以夏育、臧旻、田晏三路北伐鲜卑时,家父随越骑旧部内迁入塞,应时任匈奴中郎将臧旻之命,迁于太原阳曲。”
河东郡位置极为重要,与长安、雒阳呈现战略三角关系,紧挨着并州却归属于京畿,是京畿七郡之一。河东骑兵,自武帝至今,就是河南骑兵、河西骑兵这三河骑士中的中坚力量。
三河骑士又是北军五校骑兵力量的主要兵源,北军五校的中低级军官几乎都出身于京畿七郡,七郡又有三辅材官,三河骑士这样的大致分类。
“哦?”
鲍鸿目露诧异,抬手捏着自己细长胡须眯眼沉吟:“既然出身北军越骑部,不知扬祖可得家传?”
五校之中,越骑部历来成份复杂,不似其他四校泾渭分明。越骑士精擅步、骑战术,三河人可以统率,三辅人也能统率。若魏越没吹牛,跋扈将军梁冀掌权前的越骑部是由三河人做主的。
魏越准备如实回答,军中虽然推崇本事大的人,可危险的任务也往往推给本事大的人来:“在下因求学之故离家六年,虽不善越骑之术,却也能蹶张硬弩,百步之内十发七中。”
体能优秀的材官步军才会选拔为蹶张士,这是军中投射主力,极有射击天赋者,被称为射声士。
五校内存的武学功法,最大的作用就是挖掘相关天赋。换言之,你没有相关天赋,也修炼不出什么。
而令魏越尴尬的是,幽州王越给他摸骨后断定他习武天资不过中上,故而主要练习更吃技术、经验的弩。就连弓也是要看天赋的,魏越进步缓慢。
鲍鸿则上下打量魏越,难怪这个气质沉稳的少年要来射声部,原来是有这方面的天赋,便颔首以示认可,鼓励道:“如此也好,今年冬猎后羽林左监会空出四百名额,按例六郡良家子补二百,再选五校锐士补员二百。届时扬祖入羽林左监,期满两年可升迁羽林郎,再转三郎署也是一条明路。若难迁羽林郎,调归北军先做个什长,再转队率也不迟。”
北军五校是常驻野战部队,常规升迁路线是羽林、虎贲这两支皇城禁军。虎贲编制一千五百人,属于生僻、没前途的路线;羽林分八百骑的羽林左监,七百骑的羽林右监。羽林一系的羽林郎,比虎贲出身的虎贲郎更有前途是众所周知的。
羽林郎、虎贲郎上面就是三郎署,这三个署里的郎官是储备官员,外派就是县令、县长。
不出鲍鸿的预料,年少的魏越反应平淡,没有流露什么天降横财的喜悦,只是问:“鲍司马,入选羽林左监需要什么条件?”
波澜不惊,鲍鸿暗道这少年果然有来头,微笑着:“本官可无举荐之权,扬祖只管练好射术。须知,五校选拔锐士标准不一,我射声部要求恰好就是能十发七中的蹶张士。入选时,以年幼者为先。”
至于真正的射声士,是不可能留在宫中的,这种精锐太过危险,都是好吃好喝养在军中。
见魏越神色了然,鲍鸿又舀了一碗水解释:“正因扬祖年少技高入选羽林十拿九稳,本官这才提及此事。”
又觉得拥有尚书台开具委任书状的魏越不会太过在意羽林身份,说着他皱眉:“军中弓弩久经修缮,精准稍差于新弩。若扬祖有意入羽林,可于马市采买上等硬弩。若无意分心他处,此事也不勉强。”
魏越点头应下,也不表态有没有去当羽林骑士的意向,就见鲍鸿将碗中清水滴入墨盒,铺纸挽袖提笔:“扬祖即为我射声部佐吏,虽有尚书台授命,然本官执掌本部日常操练,还需录一份文案,也好量才任用。”
笔锋吸墨,鲍鸿道:“我射声部有士七百,分作左、中、右三曲,各曲无强弱之分,皆是大汉骁锐。另有正吏一百二十七员,分作武库、粮库、车马、教士、赞画、执旗六处。其中武库、粮库由北军中侯监管;车马由校尉直管;教士、执旗归本官管辖;赞画由太尉府遥管,专司整饬军纪一事。”
“执旗卫士战时配备,皆由精熟旗语、号令者充任;而我射声部教士有队列、骑术、步战、蹶张、乐师、讲武共六类。”鲍鸿说着顿了顿,抬头打量魏越:“正吏有司正职者秩比二百石,月俸二十七石;余者秩一百石,月俸十六石。一员正吏配二员佐吏,佐吏资深者斗食月俸十一石;如扬祖这类新来人物,皆是末等佐史月俸八石。”
月俸八石是以粮食为结算单位,不是真给八石粮食,而是根据市价折算出八石的俸禄。一石小麦、小米市价也就二百钱出头,最贵的粮米市价四百钱。
魏越颔首,月收入一千六,是北军军士的两三倍收入,自然不会不满,表态:“小吏明白。”
“嗯。”
鲍鸿点头,继续讲述:“每十日休沐一日,不可出都亭范围;每月正朔日在粮库持符牌领取俸禄,这样算来一月有四日休沐。因乐师稀少之故,扬祖可能要单独做事,不过这几日本官会差老人提点提点。”
这让魏越皱眉,所谓的教士就是教官,乐师是负责给没文化、却优秀的士兵教授《诗经》的,《诗经》是诗也是民风小调,是能以歌唱学习文字的启蒙读物,出征、驻守时唱歌也是保持士气、维持健康心理状态的有效手段。
自古以来当兵就是一种特权,当兵时学习文化已有千年传统。
魏越的不快写在脸上,鲍鸿也没办法,堂堂一部主官给魏越诉起苦来:“本来六类教士中就以乐师为贵,可自陛下开鸿都门学以来,愿意来军中教授《诗经》的乐师就越发的少了。这不,本官得知有新的乐师,就亲至辕门迎接,实在是无奈。”
培养一个合格的乐师需要大量的资源,不是你喜欢音乐、有音乐天赋就能学习到音乐的,音乐的垄断比武学、经学还要严重!
何况现在皇帝开鸿都门学后,给了天下杂学士子一条通天大道。本就出身不低的乐师群体,就更不愿意去军队吃苦了。尤其是常备的野战军,说不好突然一个调令下来就要跟着上战场。
魏越敛去不快神色,压抑语气问:“不知如今营中有乐师几人,该学习《诗经》的军士又有几什。”
“四人。”鲍鸿说着尴尬做笑:“眼前算上扬祖就有五人,每曲配一员乐师主持平日歌唱;另有新选的一屯新军需要教授《诗经》与雅言。”
雅言就是官话,军士什么口音都有,必须统一口音。
魏越不由哂笑,摇着头不发一言,还以为只有几十人需要教授《诗经》,没想到足足有一屯百人之多。更让他无语的,这些未来的北军精锐还没学会普通话,一切要从头开始不说,还严重缺乏人手。
“扬祖……”鲍鸿放下笔,捏着自己细长胡须沉酌道:“我部乐师正吏按编恰好五人,若扬祖愿意留下,本官或许可以迁扬祖为百石吏。”
见魏越不为所动,鲍鸿继续不厌其烦说:“本官知道扬祖自不会在意斗食小吏,可扬祖小小年纪初来营伍之中就能跃升百石吏,足让家中长者开怀……这难道不是为人子弟的孝义所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