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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脚踏进他们的住处,门刚刚合上敲门声就响了,打开门,门外站着风尘仆仆、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白人男人。这位白人男人就是1942智囊团首脑,白俄罗斯人亚历山大·赫莱。

在白俄罗斯人身后站着的赫然是方为其,厚厚的眼镜已经不见了,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后面,五官刚毅、精神抖擞,是那种最受动作电影导演青睐的形象:我能上天入地。

站在门外的方为其和“免费劳工方为其”俨然是两类人,还是那种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两类人。

“方为其!”瞅着那双她熟悉的眼眸,许戈低声叫出,心里有小小的欢喜。她的低声呼唤被身后一个冷冰的声音打断:“进来。”

沉声应答前来兴师问罪的白俄罗斯人,那个男人变回了许戈和所有1942成员熟悉的模样:内敛、凌厉,不露声色。

在1942,许戈除去“厉列侬未婚妻”这个头衔之外,以她的成就,充其量也就一蓝领工人。一名蓝领工人想要参与到那种高层间的对话中,门儿都没有,这一点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刚刚想溜,厉列侬的脚往她面前一挡,那手法有点像坏心眼的同桌在你想要偷偷溜出去玩耍时伸出脚,让你冷不防摔个四脚朝天。

那一脚,恶意满满,如果不是方为其拉住她的话,许戈非得很丢脸不可。方为其少时在英国接受培训,扶住她的动作做得绅士极了。许戈迅速摆正姿态,如果不是白俄罗斯人在场的话,她很想狠狠瞪厉列侬一眼:这位先生的不满是从哪里来的?

很显然,这个小插曲让白俄罗斯人很不满,许戈干干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离开也不是,留下来也不是。她自然不会把厉列侬的那一脚理解为一名同桌的恶作剧行为。

下一秒,许戈就知道了。

“她现在的身份是我太太。”厉列侬说。

一切不言而喻,厉太太的身份足以让她参与到1942所有内部事情的谈论中,这话合情合理。那一脚背后大约是这样的意思:想溜?门儿都没有。

这时许戈才想起她厉太太的这个身份,此时此刻,厉列侬正看着她,眼神、表情和几天前在长廊里一模一样,就差没说那句话了:“厉太太应该站在厉先生的这一边。”

她乖乖地和厉列侬站在了同一战线上,这下应该可以进入正题了吧?厉列侬看了一眼方为其,目光冷淡,眼神要传达的也很清楚。

“Bing得留下。”白俄罗斯人干脆利索地表明立场。

厉列侬没再说些什么。

白俄罗斯人这次并不仅仅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二月一号,一架小型俄军用飞机在乌边境遭遇袭击后坠毁的调查报道已经出来了,俄军用飞机坠毁的幕后黑手直指土民兵组织“灰狼”。较为棘手的是,这支土民兵组织在2010到2012年间和1942来往密切。与此同时,上个月发生在伊斯坦布尔的爆炸案中,有人在爆炸现场捡到一本护照,经过调查,这本护照已被证实为一名1942成员所有。

在过去十天里,1942服务器遭遇到大量的网络攻击,其强度前所未有。与此同时,互联网上出现疑似1942成员们发表的大量美化极端思想的黑帖。

以上发生的事情都是针对1942策划的阴谋,目的就是想给1942贴上“恐怖组织”标签。

白俄罗斯人情绪激动:“在来墨西哥前,我已经提醒过您这些信息,您错过了解决问题的最佳时间。”

沉思片刻,厉列侬将脸转向方为其:“你应该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方为其点头:“这一系列事件的背后策划者为爱尔兰青年党。”

爱尔兰青年党和1942是欧洲两大无政府组织,这两支组织一开始实力相当,彼此把对方视为最强劲的对手。但上世纪末,爱尔兰青年党在被英为主的欧洲国家列为未来危险组织之一后,便开始一蹶不振。

在方为其的介绍中,爱尔兰青年党去年换了新领导人后呈现复苏状态,新领导人野心勃勃,刚刚取得成就,企图利用现在的世界形势,把1942拉进恐怖组织名单,然后取而代之。

方为其说的那些让许戈听得手心冒汗。事实和历史都在告诉着他们,再怎么强大,于这个世界板块而言,他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超人、蝙蝠侠从来都是活在漫画中的人物。

方为其的话也让厉列侬脸色凝重。

梅姨曾经频频教导她和他:在享受大自然馈赠时,你们得去学会对大自然心存敬畏。道理都一样。

“截止到昨晚十二点,那些以1942成员名义发布、美化无政府主义的黑帖数字已经突破五千。这些黑帖的IP都和1942分支地点定位吻合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今天早上收到的情报显示,国际网络联盟已经把这一现象以文件形式上报。厉先生,我的几位朋友已经在来墨西哥的途中,只要三天时间,我们就可以解决网络黑帖的事情。”方为其加重声音,“我也相信,凭着厉先生的能力,能在三天里处理好俄军用飞机、伊斯坦布尔爆炸案事件。”

果然是她的圣殿士!

即使厉列侬没把他的不悦写在脸部表情上,但从他那挺直的脊梁可以判断出他对方为其的质疑:“方为其,那是你朋友,不是1942的朋友。”

“厉先生,我保证他们可以信任,我的朋友们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话锋一转,“目前,我们最需要争取的就是时间。”

方为其的话无疑是在暗示,厉先生你已经错过最佳解决问题的时间,现在我们别无选择。

现场有了丝丝火药味。

白俄罗斯人站在方为其那边:“帕特,在厉列侬之前,您是帕特·厉,挂在您办公室的格言充分说明,我们是一群在刀刃上行走的人。”

厉列侬位于鈤丹的办公室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幅黑白字画,写着尼采的名言:在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方为其和白俄罗斯人双双离开,他们达成一致意见:方为其留在墨西哥等他朋友,和他朋友处理网络黑帖的事情;白俄罗斯人回1942总部商榷应对爱尔兰青年党的方案,而厉列侬所要做到的是配合医生、让头脑保持清醒理智,毕竟这件事情最终决策人是他。

值得庆幸的是,白俄罗斯人对厉列侬服用五倍以上止痛药的行为也就发了点牢骚而已。当白俄罗斯人对厉列侬发牢骚时,目光是对着许戈的。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厉列侬的身体往许戈面前一挡,这样一来,许戈就可以避开白俄罗斯人不满的目光。

许戈躲在厉列侬背后冲着方为其笑,她的圣殿士怎么看都像模像样!

房间门刚刚关上,许戈的额头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厉列侬把几张餐纸揉成的球形物体朝她扔了过来。

因为没及时避开,许戈心里很懊恼,刚刚一定是阿特在试探她的反应能力。要是以前,她会把避开的动作做得漂亮又潇洒,看来那六年时间,她技术荒废了不少。

可很快许戈就发现这好像又是她的一次胡思乱想,厉列侬和许戈说:“快把嘴巴合起来。”

摸了摸嘴角,刚刚献给圣殿士的赞美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她嘴角抿起:“厉列侬,你刚刚为什么用纸团扔我?”细细想起来,她好像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横抱胳膊,厉列侬做出一副“谢天谢地,你终于意识到我用纸团扔你这件事情了”的表情:“许戈,我刚刚是在试探你的反应能力。”原来刚刚不是她想多了,阿特真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结果……”厉列侬的失望溢于言表,“你的反应让人只能把你和那种每天除了睡就是吃的胖家伙联系在一起。”

许戈皱眉,厉列侬这是在说她像猪一样吗?

“你说我要不要打电话给梅姨,把你现在的状态告诉她?”他说这话时表情认真。

厉列侬的话让许戈赶紧把不满收起来,眉头也不敢皱了:“阿特……还是不要了。”

说实话,许戈是有点心虚,现在她的身体机能俨然就是一台生锈的机器,跑一小段路就气喘吁吁,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坚持每天早上跑步了。

“方为其表现还不错,对吧?”他忽然问。

“我觉得……不错吧。别担心,直觉告诉我,他交的朋友绝对可以相信。”许戈顺着厉列侬的话,1942的利益高于他之上。

话还没说完,白色的物体忽然迎面而来。这次许戈避开了,虽然没以前那样反应迅速,但漂亮的动作做出了以前的百分之八十,而且她把厉列侬突然朝她丢来的纸团牢牢握在手掌中。看来刚刚那些话以及话题都是厉列侬用来混淆视听的。她朝着厉列侬摆出一脸的得意扬扬。

伎俩被识破的人冷着一张脸,因为交出了还算不错的成绩单,许戈心里有了底气,对厉列侬还以冷眼。

他和她大眼对小眼时,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面对着外面的敲门声厉列侬一动也不动,许戈认命地走向房间门,手搁在门把时,许戈似乎听到来自于背后的声音,声音极低,含含糊糊:“比猪还要笨……不仅笨还幼稚……别对他笑。”

她打开门,外面站着那位哈佛生。

跟在那位哈佛生身后,看着她敲开厉列侬书房的门,门从里面打开,哈佛生进去后迅速关上。一小会儿后,厉列侬和哈佛生从书房走出来,站在一边的许戈讪讪地叫着从她面前面无表情经过的人:“阿特……”

厉列侬看都没看她一眼,经过她面前时脚步也比平常要快,倒是那名哈佛生在经过她面前时停了下来,告诉她厉先生复检的时间到了。

一灯如豆,那趴在桌上的男人让许戈恍惚间回到了伏尔塔瓦河河边公寓里的时日。虽然每年和厉列侬待在那里的时间少得可怜,可那里于她却是类似于故乡的存在。

许戈十五岁才真正成为1942成员,她不像从小在那里长大的1942成员,提起那片终年绿荫如盖的所在便满带虔诚和眷恋。比起那位于捷和奥交界处的四百平方公里,布拉格那不到一百平方米的旧公寓却总是能勾动她的心情。有时飞越万里,也仅仅是想在那里待一两个小时。

在许戈心里,那是她和阿特的小窝,承载着那些极为普通的冬暖夏凉的念想。在那个小窝里,许戈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回自己房间拿一条毛毯,盖在那趴在桌上睡觉的男人身上,她的阿特好像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很久没做的事情现在做起来变得生疏了,给他盖上毛毯时手不小心碰到了摆放在书桌上的小物件。那声响让趴在桌上的人迅速直起腰来,许戈手上的毛毯掉落在地上。

四目相对上,明亮的光线照出厉列侬眼眶周遭淡淡的乌青,她又气愤又心疼,在过去两天里,许戈对厉列侬软硬兼施:“阿特,那些事情让别人去做吧,嗯?”“厉先生,现在你还是一名病患。”“厉列侬,快去休息。”可那些哀求、生气于他而言如空气一般,“我已经询问过医生。”他总是拿这样的话来搪塞她。

“我保证,今天是最后一天。”他凝望着她。

没理会他,她弯腰想捡起地上的毛毯,弯腰力道有些冲,许戈身体失去了平衡,厉列侬手一捞就牢牢抱住了她。看着那牢牢禁锢着自己的手,一阵无力感忽然而来。那种无力感在这两天总是会偶尔蹿上来一下。

对这个时代而言,她是一名落下很多功课的学生,看着他遇到困难想帮他,可一时之间无从帮起。他们说的那些话以及那些东西她听得云里雾里,就只剩下了手足无措。

“怎么了?”他问她。

她捡起地上的毛毯,挣脱他的禁锢,说了一声“早点休息”,就想离开。

“到我这边来。”他对她说。

她站在那里,没往前也没有按照他说的那样做。

灯光剪出两片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剪影,随着从背后环住她腰间的臂膀力道加大,她的影子被他的影子吞噬,分不清楚谁是谁。他在她背后低语:“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很会打漂亮仗。”

呃……什么意思?怎么他也讲究起这些来了?谁都知道,厉列侬可是不折不扣的务实派,最重视的是效率和结果。

“阿特……你已经打了很多漂亮仗。”许戈开口。她的阿特虽然没有飞檐走壁、拯救世界的本领,可在面对敌人时,他总是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那些人管他叫蓝色路西法。

“意义不一样。”这个许戈想不大明白,“许戈,你还真有点笨,厉先生是想让厉太太看到,比起另外一个人,他更能打出漂亮仗。”叹息之后是低得需要竖起耳朵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自言自语着,“听说那样能讨女孩子们的欢心。”

她在脑子里细细想着厉列侬说的话。

“还想不明白吗?”他的唇触着她的耳垂,呵着。

厉列侬说的许戈隐隐约约明白,又隐隐约约不明白。

十八个小时之后,蓝色路西法就让他的拥护者们看到了他奉送给对手的组合拳,短短一百五十分钟时间,1942祭出的组合拳如暴风骤雨一般。

北美东部时间下午四点,国际网络联盟收到一份快递。他们按照快递上注明的邮箱地址找到了近期以1942名义发出大量黑帖的真正幕后黑手。不仅如此,指点他们找到这些幕后黑手的人还赠送了友情套餐:附送上几个表面上看似在干正当生意、暗地里却在帮助极端组织招募人员的网站地址,以及这些人的身份、背景乃至藏身之处。

二十分钟后,针对俄军用飞机在乌遭袭坠落的调查报道,1942新闻发言人向媒体展示了一份土情报局提供的文件,文件显示,在2012年至2015年期间,1942和“灰狼”武装组织零交集。“灰狼”武装组织位于土境内,土情报局给出的调查报道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1942新闻发言人公布那份文件三十分钟之后,国际反恐联盟宣布:四月伊斯坦布尔爆炸案现场遗留的护照属于人为操作,结合土情报局的调查报道,他们决定解除1942组织参与伊斯坦布尔爆炸案的嫌疑。

与此同时,英情报局也收到多份署名文件,这些文件显示,爱尔兰青年党曾经在2013年苏独立公投中秘密发表大量煽动性言论,误导那些原本不希望苏独立的民众把票投给苏独立一方。让英政府恼火的是,在这些署名文件中还有爱尔兰青年党暗中策划的多场针对英政府、抹黑英政府形象的大型游行集会的证据。

这些署名文件一经核实,五十分钟后,英特种部队根据署名文件的指定地址,抓获多名潜伏在伦敦从事间谍活动的爱尔兰青年党成员。在英政府以及瑞银行联合宣布他们将冻结爱尔兰青年党所有在英、瑞两国的银行资金时,距离国际网络联盟收到快递的时间刚好过去了一百五十分钟。

1942在这一百五十分钟里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

巧的是,这一天也是爱尔兰青年党领袖的生日,据说英瑞两国银行的联合声明让那位一屁股坐在了蛋糕上。如果把爱尔兰青年党比喻为一辆列车的话,资金就是这辆列车的驱动能源。而1942领导人也以私人名义给那位寿星公送去了生日贺礼,那是一幅漫画,漫画唯一的人物是一名因为太着急喝咖啡,被咖啡烫到嘴然后跌倒在地的男人。更让这位寿星公头疼的还在后面,有黑客在爱尔兰青年党的网络植入电子设备,破坏了他们的防火墙,其结果就是让爱尔兰青年党高层们****的生活图片变成了公众下载资源,其中也包括那位最近风头正劲的青年领袖。英网友们唯恐天下不乱,把他们下载的资源搬到了那位的岳父个人社交平台上,岳父大人可是瑞典的银行家。

墨西哥晚间八点半,十几名1942成员在医院小礼堂里举行了小小的庆功会,这十几名成员中就包括方为其和他的两位朋友。哈佛生也来了,修身深色小礼服、松松垂落的大大波浪卷,让她极具女人味。

厉列侬向来眼光准而狠,这个女人在这三天里充分展示了她的能力。来到1942后哈佛生不再使用她的英文名字,而是改用她的中文名字莉,尤莉。因为中文名字中有和“厉”同音的字,许戈更愿意称之为哈佛生。

许戈还记得在接到英瑞两国银行的共同声明时哈佛生和厉列侬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笑。要是以前,许戈肯定会直接跳起来,一定会把尤莉的那种行为当成是没安好心,也会愤怒于厉列侬的真情流露。可那时她选择假装没看见,然后挽着自己丈夫的手出现在这里,全程面带着微笑。

三十分钟过去,保持在她嘴角的微笑快要挂不住了。墨西哥食物口味偏重,光是闻着已经让她有点作呕。她的丈夫一进小礼堂就很忙,忙着回答那些关心他身体状况的1942成员:“我没事,过几天就可以离开墨西哥。”还忙着以1942领导人的名义谢谢方为其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忙着和数位很久没见面的1942精英成员寒暄。

进入小礼堂的半个小时时间里,厉列侬已经接了不下十通电话。哈佛生接替金沅的工作,每一通电话都来自哈佛生的手,由她确定那通电话能不能转。许戈站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每接一通电话前,厉列侬都要看一眼哈佛生,好像光从那一眼当中就可以读取来电者的信息。

第十二通电话经哈佛生的手交到厉列侬手中,一直握住电话的右手改成了左手,左手往半空中一横,哈佛生迅速把一杯水交到他手上,厉列侬边喝水边接电话。

这时,墨西哥菜散发出来的气味让许戈收起嘴角的笑意,目光不再追寻厉列侬。转过头,许戈看到了方为其,他斜斜地靠在一处方形装饰上,他那个位置可以把小礼堂的一切一览无遗。

许戈朝方为其走过去,靠在那里的方为其既不像免费劳工方为其,也不像每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来到她面前的圣殿士,他看她的目光像逮住学生小辫子的老师,犀利中透着智慧。

许戈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讪讪地说着:“墨西哥菜一直都是我的噩梦。”

方为其还在看着她,许戈心里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她不说话,方为其倒是把话说开了:“肚子饿了吧?”

方为其的话让许戈想起她这几天来食量少得可怜,最开始她还以为是墨西哥菜的问题,厉列侬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许戈发现并不是,换上她喜欢的菜后她依然吃得很少。之后她耍了一些小花样,成功地让厉列侬以为她胃口很好,他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了。

今晚她吃得更少,也许是因为这个,她走起路来有气无力的。面对方为其询问的目光,许戈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们把好吃的藏在哪里,要不要我带你去?”方为其把手伸到她面前。

看着方为其的手,许戈迟疑片刻,回过头去,目光落在小礼堂正中央。那个站在正中央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让他头顶上的水晶吊灯都变得黯然失色。男人依然在和他的得力助手交流,丝毫没有发现臂弯中少了一个人。

许戈把手交到方为其手上,目前,填饱肚子最要紧。

许戈想,她从小礼堂逃出来的举动应该是正确的,起码没有墨西哥菜的空气变好了。方为其还真的带着她找到了好吃的,那个小小的储藏柜应该是医院里某位热爱中国菜的工作人员的秘密基地,他们吃掉了那位的饺子、芦笋罐头,还顺手牵羊地拿走了几样小零食。到草地上吃光他们偷的零食,方为其又变戏法般拿出两杯热饮。方为其说那是他从小礼堂拿来的,因为一直放在外套内衬里,拿出来时还是热乎乎的。

小口小口地喝着带有可可味的热饮,许戈抬起头,满天繁星。

满天繁星下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回来了,寂寞的夜晚、从圣殿山来的圣殿士。

她躺在草地上,听着有浑厚嗓音的男人歌唱着意大利的《啊,朋友们再见》。歌曲来到末段时,她轻轻地和着,当歌声来到尾声时,那星空在墨西哥夜晚的露珠下宛如倒映在水中。歌唱的人把他的歌唱完了。

“小戈。”他唤着他许久以前会唤她的名字。

“说吧。”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头顶上的夜空。

“那是他一直想唱给你听的歌曲。在下一个圣诞节来临时,把你带到山上,站在山头上给你唱《啊,朋友们再见》。那是属于战士们的歌,他想让你知道他也是一名战士。”

她懂了,朝着夜空微笑。

嘴角的笑意还没有收起,眼角就有凉凉的液体滑落,原来倒映在水中的星空不是夜晚的露珠,而是她的泪光所导致。原来她的心早就知道那是许醇想唱给她听的歌曲,和着和着就泪流满面。她跟他说,我们现在就在高山上。

“山上的风可真大。”他说。

山上的风很大,可比起风声,更加雄壮的是战士的歌声,迎着风,漫山遍野。

“跟我说说,他都干了些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轻声问他。

于是方为其开始说了:二十一世纪,一些先进国家把他们的战场拓展到网络上,在网络战中不乏经典战役,类似美攻击伊的核设施,英法德意联合起来对莫斯科、北京发动攻击,遭受攻击的中俄联手对其反攻击这样的。

1942也有自己的网络军队,许醇在这支军队中被当成密码员来培养。一些组织会通过数学、语言学、数字、各种远古文字等,使其变成一组密码,他们利用类似的密码在网络中相互交流。这样一来,他们交流的那些信息即使被国际网络联盟截获,也会因为结构复杂而只能望而兴叹。这时就需要密码员对截获的文件进行破译解密。

许醇从事的是语言学密码,这一类人还有一种俗称——风语者。

风语者在印第安语中代表着能听得懂风的语言的人。

“他很出色,想听听他在面对那些小蝌蚪一般的符号时都是怎么表现的吗?”方为其问。

这还用说?当然想。

闭上眼睛,沿着记忆,方为其把手伸到半空中,十根指头展开,让星光从指缝里渗透出来,在她面前的动作一定要漂亮潇洒。

就给她说一个有趣的吧,在这样的夜晚,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是怎么表达爱意的。

“英国作曲家爱德华·艾尔加给挚友多拉小姐留下了一封信,这封信上写着87个歪歪扭扭的符号,这87个符号中有他想和多拉表达的话。多拉到死那天依然读不懂爱德华给她的信,直到现在这组密码依然未被破解,这就是世界著名的Dorabella密码。”

“Dorabella密码虽然至今仍未被破解,但不妨碍人们对它的美好想象,很多作曲家更是纷纷效仿。瑞典另外一名叫爱德华的作曲家也来凑热闹,他女友是一名历史学家,于是他写了一组以四百年前秘鲁北部土著人文字与五线谱结合的密码,他把这组密码送给了女友。爱德华的女友把这组密码公布在互联网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男友给自己写了什么。后来终于有人破解这组密码,那是一封情书。”

展开在半空中的手指中指往下压,这个位置是高音部分,食指压住的部分是低音位置。找到位置之后,那两只手在半空中相互交叉,循环着同一个节奏,一次比一次更为强劲,直到一百次之后……

他用如同星星亲吻初升新月一般的温柔声音说:“爱德华给自己女友说了一百句吾爱。”

真美!用四百年前的语言来表明爱意。

“破解出那组密码的是许醇吧?”许戈问,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多余,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听。

“当时他十四岁,是唯一破解这组密码的人。”

透过漫天繁星,许戈依稀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虽然她没见过他的模样,可她就是知道五金店老板家的大儿子一定是意气风发的,而且他一定继承了自己父亲明亮的眼神和英挺的鼻梁。

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态,进入小礼堂之前许戈故意找了一个借口让方为其先进去,在方为其进去大约五分钟后,她才出现在小礼堂。

那些人依然谈笑风生,许戈在小礼堂没找到厉列侬,哈佛生告诉她厉列侬十分钟前已经离开了礼堂。

离开小礼堂前许戈看了一眼方为其,也不知道他朋友说了什么,他笑得十分开怀。方为其有着很柔和的眉目,笑起来时眼神明亮。

一阵风吹来,许戈发现她好像在做不大适合她身份做的事情,比如以厉太太的身份去观察不是厉先生的男人。现在她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回到厉先生面前去。刚刚许戈问那位哈佛生厉列侬去了哪里时,人家回应她的话可是一片坦荡,而且从人家口中说出的“厉先生”更是满带着一名下属对上司的尊敬。反倒是她,在进入这里时居然心虚了。

推开门,眼前的状况让许戈的精神第一时间紧绷了起来。如果不是高云双和陈丹妮在场的话,她几乎要把这里认定为事故发生点了:散落在地上的灯具、书籍、各类摆设看着像刚刚遭遇了洗劫。

高云双带着另外三个人正在收拾地上的东西,厉列侬站在东南方向的窗前,连平时用来充当隔离用的书架也被推倒在地上。这一突发状况让许戈呆站在原地,对于这个状况她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整个房间像是遍布火药的场地。

火药的发源点应该是那站在窗前的人吧?许戈硬着头皮来到东南方位置,厉列侬无论是生气还是高兴从来都是不动声色,厉列侬还是一个务实派,如果有重大事情发生的话他是不会呆站着浪费时间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情发生,这一点许戈可以肯定。

站在他身边,她小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吃了一个闭门羹。

被推倒的书架摆正了,就剩下几样小物件。那几样小物件就在许戈和厉列侬所站之处,现场较为微妙的气氛导致那两个人收拾也不是、不收拾也不是。她们在许戈的示意下离开房间,离开之前高云双还很细心地带上门。

许戈把掉落在地上的几样一一捡起来,都是一些办公室用品。她刚刚摆好,忽然伸出来的手从她手中抢走了墨水,那瓶墨水就那样朝着窗外丢了出去。

许戈目送着那瓶墨水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这人今晚是怎么了?一顿脚,脚步走向房间门。

手被拽住,她使劲挣扎无果。

一名病患哪来这么好的状态?对上厉列侬的脸,她瞪他:“那是绿墨水。”

那可是厉列侬最喜欢的绿墨水,也是特属于蓝色路西法的标志。在他的支持者们心中,绿色墨水的签名专属于他们的蓝色路西法,而且,厉列侬喜欢的那种品牌的绿色墨水厂家早已经停止生产了,现在他用的绿色墨水都是从一些收藏家手中得到的,珍贵得很。

拽住她手的人置若罔闻。

“放手。”她加大力度挣扎,“厉列侬,你莫名其妙!”

随着她的挣扎,办公室台灯的光线从他们之间的缝隙投射进来,之前厉列侬隐在阴影处的脸也呈现在光线下。那张脸的脸色远不及他的力道,阴郁的眼神让本来就有几分苍白的脸色平添了几分戾气,额头处依稀可见薄薄的汗渍。

没被拽住的手想去触摸他的额头,没触摸着他避开了,与此同时他也放开了她的手。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问:“阿特,怎么了?”依然没得到回应。

“是不是事情还没有处理好?”她软下声音,拿出从前的那一套,“给我说说看,到底是谁惹你不高兴了?要不我去拿刀剁了他的手。”

不说还好,她那么一说倒是惹来了他的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人有多可恶似的:“你真不知道?”

许戈发誓,那短短几个字厉列侬是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间带有疾风般,听得许戈头皮一阵阵发麻。厉列侬语气中传达出来的,让许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十分不好的事情。

许戈发誓她也真的不知道厉列侬为什么会这样,她再次硬着头皮,就猜一个好了:“已经很漂亮了。”从厉列侬的表情她可以判断,他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是说……仗……”声音在他再次骤变的脸色下越来越小,“仗,打得再……再漂亮不过了。”果然,她猜错了。

“许戈……你简直……简直是……”厉列侬好像被她的结巴传染了,可那绝对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结巴,“你简直是比……”比猪还笨对吧?面对着厉列侬好像要把她撕了的表情,许戈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不能再退了,不能再退了!打气起到了作用,她板起脸,瞪他、狠瞪他:你敢,你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虚张声势起到了作用,厉列侬的表情逐渐柔和下来,脸重新回到阴影处,他转过身去面对着窗,说:“刚刚看到的那些不要放在心上。你也听到医生的话了,偶尔的情绪波动是很平常的事情。”

也就是说,地板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因为厉列侬脑部震荡带来的情绪波动引起的,这样听着也很符合逻辑。只是许戈在听那些话时心里很难受,细细听他说那些话的声音,不难听出很无奈的情绪,无奈后面似乎蕴含了某种更加深层次的无力感。

“阿特……”

他打断她的话:“别担心,也许过一阵子就不会了。”

窗外静悄悄的,这所墨西哥军用医院位于墨西哥城郊外,大片大片的绿色植物引来了夏虫。

窗外的夏虫们在有一下没一下地鸣叫着。

半个钟头前还一片狼藉的空间现在已经回归到往日的模样,书房靠窗位置放着一把休闲椅,休闲椅被拉开到两米左右,上面放着几个靠垫,许戈坐在休闲椅靠近左边位置,厉列侬坐在休闲椅右边,谁也没说话。

在这只有夏虫鸣叫的深夜,忽然间有那么一根心弦被拨动了。室外是夏虫鸣叫声,室内是他们缠斗在一起的呼吸声,和呼吸声一样的,还有他们彼此的眼神。

“阿特。”她的喉咙又干又涩。

他眼神安静,他在等着她呢。

一颗心在他安静的眼眸下怦怦乱跳着:会吗?会吗?那些浓郁苦涩爱恋会像延吉冷面和巴勒斯坦麦饼一样吗?

翕动嘴唇,她痴痴看着他:“阿特,我出生那天见到过你。”

“信不信,我出生那天见到过你。”这话许戈都说了多少个年头了,从睁开眼睛到闭上眼睛、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年复一年。后来,渐渐地她不再经常说,因为她长大了,寂寞的孩子总是会给自己找一个心灵寄托,就像每一名朝圣者的心情一样。

哪有人一睁开眼睛就能认人的,那个村子一天到晚都静悄悄,那老是在她面前晃动的脸太好看了,好看得让她总是想把他占为己有,于是,她就想出来一个给自己解套的借口。

厚着脸皮跟在他背后,一逮到机会张口就来:“信不信,我出生那天见到过你。”

说着说着,自己也相信了,她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他。但也把他都说烦了,他相信地心引力、相信人类进化史、相信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里,可他不相信那句“信不信,我出生那天见到过你”。

他不知道,当她跟他说出“信不信,我出生那天见到过你”时,是她最爱他的时刻。

墙上的钟表指在午夜时分,这一分钟、这一秒钟,她二十六岁,他二十九岁。

沉默。那是一种被困在不透风、没有半点氧气的地下道里的沉默,仿佛下一秒间,他们就会窒息而死,心怦怦乱跳着。

“我记得你不大喜欢束腰裙。”他淡淡地说着。

封闭的地下道似乎被凿出一片天,在厉列侬的提醒下,许戈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礼服还没有换下来,很久以前,有一位法兰西女孩很喜欢穿束腰裙,这导致许戈对束腰裙很抗拒。

“去把礼服换下来,再洗一个热水澡。”他说,语气听着有那种丈夫对妻子的温柔和体贴。

洗完澡,小心翼翼掀开被角,躺在床上,和厉列侬保持七英寸距离,据说那是人与人之间最合适的距离,不会太靠近,也不会被拉得很远。做完一系列动作,确信没有弄醒身边的人,许戈心里松了一口气,厉列侬的警觉性很高。

关上床头灯,选择背对着他。像这几天晚上一样,目光在黑暗中毫无聚焦,她刚刚的高兴劲好像过早了。

背后传来一声“许戈”,让她有种被抓包的尴尬。为了掩饰那种尴尬,许戈转过身去主动把头埋在他怀中,脸颊在他怀里蹭啊蹭的:你看,我多亲昵!

可即使是这样,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还是在黑暗中蔓延着,他躯体僵硬。她不信邪,手在他身上乱摸着,嘴里说着:“厉先生,什么时候和厉太太做,嗯?”

那声嗯,呵气如兰。

倚靠的那副躯体沉默如山,她在他身上弄出的动静没激起任何波澜,而她也像是个很没有耐心的孩子,几个回合后就放弃了。

谁也没有动,在许戈以为他们彼此之间都陷入睡意时,“许戈!”声音和他的躯体一般僵。

她在黑暗中紧紧闭着眼睛,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更均匀。

“许戈,我不喜欢你说那句话。”他说。

她睁开眼睛,假装赌气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和他拉开距离。他手一捞,距离没有了,她的背部紧紧贴着他胸腔。

“每一名婴儿从呱呱落地开始,得需要九十天到一百二十天的周期去辨认白天和黑夜的不同,然后需要再用六十天的时间去接受白天和黑夜的固定模式,这样的说法等同于一个孩子需要一百八十天的时间才会形成某种意识形态。所以……”他顿了顿,语气不容驳斥,“所以你说的‘我一出生就见到你’这样的话站不住脚,没有任何科学根据。”

这大约就是男人和女人间的不同吧?男人觉得爱是某个阶段的化学反应,而女人觉得爱是上辈子注定的缘分、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不过许戈懒得去反驳。

他亲吻她的头发:“以后不要再说出那种傻话。”

其实,许戈也一样,她讨厌自己某些时间说出的那句傻话。可那句傻话已经变成她骨子里的东西,她也知道,那是一个多傻的念头。

他的声音从她发底渗透了出来:“对不起。”

闭上眼睛,这次她真的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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