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父亲在河的对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含着笑。我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心想这个男人和我是什么关系?他看我的眼神怎么和母亲一样?
昨夜,我梦见了父亲。对于常人来说梦见自己的父亲是不足为奇的,可对于我来说意义就不同了,因为父亲在我三岁时就去了那个世界,如今即将三十七周年。
三十七年来,父亲很少出现在我梦里。记得父亲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是十三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我刚生下女儿不久。梦中的父亲在河的对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含着笑。我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心想这个男人和我是什么关系?他看我的眼神怎么和母亲一样?此时,二姐一下子出现在我身后,她说:“小红,那是咱爹。他在看着你,一定是知道你有了女儿,大老远跑来祝贺。”我激动地张口想喊父亲,却怎么都喊不出声,突然醒来,梦还清晰地萦绕在心头,鼻子一酸,落下两行眼泪。
这个梦唤醒了我麻木的灵魂,从此,我就希望父亲能够再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却一直没有如愿,直至十三年后的昨夜,我又一次清晰地梦到了父亲。父亲依然是我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他时的那个模样,剑眉、大眼、高鼻、小嘴,不同的是这次父亲是躺在床上,他在等待我一勺一勺地喂他吃鸡蛋羹。
“叮铃铃”,急促的闹钟吵醒了梦中的我,睁开眼,哪里还有父亲的身影?我的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滑落脸颊。
三十七年来,我很少提及父亲。儿时提到父亲时,就会看到母亲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堂姑曾在父亲咽气后拉住我的小手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以后不要在母亲跟前提父亲,不然会惹母亲伤心。三岁的我含着眼泪认真点点头。不提父亲,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从心里“记恨”他,记恨他死得太早,使我在小伙伴面前永远低人一等。小时候见小伙伴远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飞快地跑上前,一头扎在父亲的怀里撒娇,每次我都是垂头丧气地握一截树枝,在地上画出父亲的模样,然后问:爹,你亲小红不?问了半天,都不见父亲“说”一句话,我气愤地把“父亲”用脚涂掉,并发誓不再想他。
渐渐地我忘记了父亲。后来,我嫁给老公,面对他的父亲却生硬地喊不出口。三十七年来,我很少写关于父亲的文字。原因是父亲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浅,浅得犹如水中月、雾中花。在我四十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是母亲陪伴,乃至八十二岁的老母亲开玩笑时说她有一天“去”了,最不放心的还是我。我如同单亲家族的子女一样,依恋着、独享着母亲的爱。而对父亲的认识只是来自母亲和他的朋友那里。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孝子。他有兄妹五人,排行老二,爷爷早年去世,是奶奶一人含辛茹苦拉扯五个孩子长大。家中有两座院落,可三个儿子,该分给谁,奶奶十分为难,父亲要了三间下房,独院给了他的哥哥,一堂屋给了他的弟弟。但是父亲却承担起赡养奶奶的义务,直至奶奶去世。
父亲不但是好丈夫,还是好父亲。父亲比母亲大八岁,对待母亲像大哥哥照顾小妹妹一样。父亲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于是母亲在盛饭时专门给父亲捞些稠的,父亲见到后就倒进锅里,他说母亲该吃,孩子们成长更该吃,而他是男人,吃好吃赖过了嗓子眼都一样。
父亲是老党员,是村干部。家中孩子多、劳动力少,可父亲就是不肯伸手要救济。有个村干部提出在“小圈子”内多一些分红,父亲知道后呵斥了他,说这是变相贪污。由于父亲性情耿直,得罪了这个不该得罪的人,乃至去世后硬是被那人用比父亲身高短一截的棺材装殓入葬。
父亲的朋友很多。在父亲去世几年后,我家邻居去邻村看电影,听老人们说起我父亲时还擦眼泪,并叹息父亲“走”得太早。腿脚不太利落的堂姐读初中时,在距离家五里的小村庄,每逢下雨阴天,父亲生前的好友都会让妻子或子女到学校送件雨衣、加件衣服……
三十七年来,我很少去祭奠父亲。父亲的坟在村北,步行十分钟就到。在老家时,每逢父亲的忌日,我都会跟在母亲的后面去看父亲。远远地看见父亲孤零零地睡在那里,四周一片空旷。母亲划一根火柴,点燃冥品,嘴里念念有词,开始时母亲只是默默流泪,到冥品成为灰烬时,却忍不住痛哭失声,我跪在母亲跟前,不停地为母亲擦去眼泪,却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擦不干母亲眼里的泪水,我失望地大哭,不是哭躺在坟里的父亲,是怕母亲有个三长两短,幼小的我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
长大为人妻、为人母后,理解了母亲对父亲的那种深沉的爱,父亲在那个世界孤独着,母亲在这个世界寂寞着。母亲说守着我,就如同守着父亲,因为她从我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她看到我,心里就很踏实。于是,我就自觉地在所有烧纸的日子,一个人到十字路口点燃冥品,喊着父亲的名字,给父亲述说着我的家庭,我的工作,我的烦恼,待到烟消灰尽时,静静起身,心里很安静,感觉父亲温暖的目光在送我回家。
三十七年过去了,父亲去世前的轮廓,永远地烙在了我的脑海中。两次梦见父亲,都是四十多岁男人的样子,我知道那正是父亲走向生命尽头的年岁。如果现在父亲还活在人世的话,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老人了。倘若父亲身体健康,说不定还能拎着马扎到路边与人下象棋呢!如果父亲想喝白酒,我就给老人家买衡水老白干,听母亲说父亲一生酒量超人,且只喜欢喝衡水老白干。如果父亲吸烟多了咳嗽,那我就给他买长白山人参,然后煮熟切片晾成干,只要我见父亲犯烟瘾就递他两片……可是这设想终归是设想!
在初冬微寒的夜里,我望着天空中耀眼的星星,想起了父亲那双明亮的眼睛。我默默说道:父亲,如果您也想念您的小女儿,那么就再入我的梦里,让我在梦里享受一点父爱,给您尽点孝心。
在严寒中颤动过的人倍觉太阳的暖和,经历过各种人生烦恼的人,才懂得生命的珍贵。
——怀特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