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我不应怜悯躺在马路上的这个老实本分的女人,而是要仰视她,就像我儿时仰视电影里那些为真理而战的英雄们。
那天是农历十一月十八日,我忘不了。我和老公信心十足地规划未来新家的前景时,眼前的一幕瞬间使我的笑容僵住了——一个年轻女人倒在了血泊中。
女人倒在十字路口的西北角,她穿着被岁月褪去颜色的旧衣裤,不远处有一只廉价的旅游鞋,正后悔没站好最后一班岗将主人露出脚后跟的袜子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辆不知承载了多少年风雨的自行车歪倒在主人身旁,伴随着她躺在冰冷马路上的还有一叠印有精美画面的XX报。
不用说,这是起交通肇事逃逸事故!根据女人所倒的位置看,这个骑自行车右拐的女人并没有违反交通规则。
叽里咕噜一堆脏话,从我此刻已不能控制的口中飞出,继而滚动在我脸上的是因怜悯而流下的两行冰冷、心酸的眼泪。再看那女人,她面容朝下,像是从地里干活回家后顾不上掸掸身上的土,便上炕打盹的农妇。只是她脸下那片殷红殷红的一沫,刺激着我的感官神经,让我意识到这女人是不会再有醒来的希望了。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那殷红殷红的是脑浆和血的混合物。我见过这东西,曾在刚参加公安工作时,有一法医手中掂着一袋似是蘸着辣椒面的“豆腐脑”,在我跟前晃了晃。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还跟我开玩笑,说:“小韩,豆腐脑,吃不?”睡眼惺忪的我含糊地说了声:“不用了,谢谢!”不料这位法医再一次把塑料袋提到我眼前,还说让我好好看看。我好奇地端详着塑料袋,却见那辣椒是一丝丝的血,而那白色的,也不是豆制品。我愕然,法医补充说:“这是脑浆。”我不禁一阵呕吐。
没几个人围观,那些人都和我一样,是利用等信号灯的时间用好奇、同情以及更为复杂的目光看着这凄惨的一幕。此时交警正忙着打电话,从他凝重的表情上我猜他是给120急救中心或事故科打电话……
我掏出手机拨通女儿的电话,像叮嘱三岁小孩一样叮嘱女儿过马路要注意安全,千万别和车抢道。女儿不以为然地说:“老妈,我都这么大了,你还这么嘱咐我?”我心想,年龄再大又怎么样?地上躺着的女人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无论是在自然灾害还是在人为横祸面前,人的生命都是最脆弱不堪的。
开始时我以为死者是乡下进城打工的女孩,在唏嘘中还对老公说这个女孩太倒霉,给人发广告丢了小命。但很快我就排除了自己的猜测,根据散落在地上的印刷品的厚度和当天正是星期四来看,死者应该是到发行部去取XX报纸,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不测。
这应该是一位靠卖XX报和摆个小地摊来维持生计的女人,因为我分明看见她留着一头连乡下女孩也不会留的如枯草一样的乱发。
路边不远处有个男人推着小车兜售十块钱四双的袜子,没几个人停下来买,人人都知道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然而,地上那个遭遇不测的女人呢?如果她家境富裕,能穿着露脚跟的袜子吗?我猜着女人的身份,也许她是下岗职工,家中上有疾病缠身的老人,下有体弱多病的孩子,还有就是她丈夫一定是个没能耐的男人,不然身为七尺汉子,就有责任让老人、孩子和自己的女人过上不愁吃喝的日子。可如今他们都等着女人往家里拿钱。女人不得不用瘦小的身躯支撑起风雨飘摇的家。
我没买过XX报,所以我不知道一份XX报的价格,也不知道在高温下淌着汗、在严寒中忍着冷的女人,卖一份报纸能赚几毛钱。假设女人卖一份报纸赚上三毛的话,也就意味着她得卖上八份报纸,再外添一毛钱,才能买上一双价值两块五毛钱的袜子。当我在担忧街头兜售的袜子穿得穿不得时,那女人一定在精打细算着这两块五毛钱,能干些比穿双新袜子更有价值的事情。
还有那发型,随便烫个卷也得大几十,甚至数百上千。倘若女人要是去烫个高档发型,那得卖多少份报纸呀?她怎么舍得用汗水挣来的钱保持对自己来说不挡饥饱的发型呢?尽管我没看清她的五官,我相信,即使她曾经拥有倾国倾城之貌,在艰难的生活中奔波,想必也已面目全非了。
那天我把目睹的这个不幸,告诉了和我一起步行回家的芳。芳说,老天爷专门欺负老实人。是呀!但凡有一点本钱能去经营的人家,谁又看得上卖报纸这点蝇头小利?
退一步说,假如躺在马路上的这个女人能换种活法的话,也许这会儿她可以躺在任何一个能给她钱花的男人身边。有人戏言,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即使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只要稍微懂得些包装,再加上肯“献”身,同样会混得不愁吃喝。因办案,我不是没见过有些看上去毫无姿色的女人,竟然靠出卖色相,穿金戴银,不愁吃喝。如此说来,我不应怜悯躺在马路的这个老实本分的女人,而是要仰视她,就像我儿时仰视电影里那些为真理而战的英雄们。
后来交警通过调取十字路口西南角春天百货广场的监控,追查到了肇事逃逸车辆竟是一辆在城里屡屡出事的水泥罐装车。
那个出事的路口,位于繁华的市区,是什么驱使开着施工车的司机在这里风驰电掣、不顾一切地撞向骑自行车的这个女人呢?我一直不解。
若不好到至极,就不算伟大。
——威廉·莎士比亚
§§第五辑 谁可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