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玉树
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一名教师。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在中国工作和生活。我的名字叫姗,在中国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担任英语教师。我在一所藏族中学任教,在一个英语强化训练项目中教28名藏族学生。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五年前你要问我我的职业理想是什么,你会得到一连串的答案,诸如好莱坞导演、着名的非百老汇戏剧界先锋派剧作家,以及悲剧女演员。再回溯五年,你得到的答案就会变成数学家。只有当你进一步向前追溯,也许要一直追溯到我五岁的时候,你才能得到教师这个答案,与我现在的生活状况有关联的答案。当然,成为一名英语教师使我的故事不免具有些许讽刺意味。
你听说过“Twinkie(金黄色奶油夹心蛋糕)”这个词吗?外面是黄的,里面是白的?这个词通常被用来形容像我这样在美国长大的黄皮肤的人。我并不喜欢这种说法,就跟其他贬损性的词语一样,用笼统的概括抹杀了不同的个性。不过“Twinkie”的形象倒是非常生动,这种垃圾食品与我的外形不无相似之处。我出生在天津;虽说这是中国的第三大城市,但对外国人来说却是个相对陌生的地方。虽然坐车从天津到北京只需两小时,但天津没有北京那么多的文化遗址和深厚的艺术底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独特的天津文化——市井方言与处事态度,与全国保持一致的高速经济增长,与西方人贸易往来的特殊历史。末代皇帝被驱逐出紫禁城后就住在天津;在五大道上,你还能看到融合欧式建筑风格的外国使领馆官员宅邸。不过如果你和中国人说起天津,人们大多会跟你提到包子,连天津人也是如此。“狗不理”是中国历史最悠久、也最负盛名的包子铺,天津正是“狗不理”包子的故乡。许多人还会告诉你,现在“狗不理”包子似乎没有过去那么好吃了,不过这丝毫也没有影响到“狗不理”包子的知名度和受欢迎程度。另外,“十八街”麻花也是天津的着名特产。这种辫子状的油炸面点,有着很多不同的口味,蜚声中外。
我六岁的时候搬离了天津,不过我的大多数亲戚仍然住在那里。如果你依据我六岁时候的生活境况来预测我的未来,你很有可能会觉得我以后将成为一位老师。我是一名好学生,有着中国式的严肃,戴着一副眼镜,来自一个亲戚不多的中等家庭。那样看来,我似乎很有可能成为一名老师,在中学教语文,而不太可能像我现在这样,还要苦学汉语。
当然,我说“我搬家了”,是指我父母搬家了。当时我父亲决定去美国华盛顿攻读法律,一年后,也就是在1989年,母亲和我也随父亲搬去了那里。我参加了一个初级英语、西班牙语双语教育课程,这极大地打乱了我原有的生活方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语文教师之路就此终结,而成为一位数学家则开始成为可能。
中学时期,我就是一名典型的中国学生,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混搭的衣服,成天埋头苦读。可在申请大学的时候,我选择了相对稳定的戏剧专业,从此开始了我在好莱坞导演的生涯。
但是现在我怎么又会出现在玉树呢?这正是我要讲的故事。就在我大学毕业后,戏剧界突然不如从前那么稳定了,所以我参加了和平队,在土库曼斯坦教了两年书。而在某个夏天,我要负责带领学生进行一次暑期旅行,于是我们就来到了玉树。我带领着一队来自西方的高中学生,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前进,而另一位指导老师曾经在玉树藏族自治州教过英语。我们的学生与参加这个英语训练项目的藏族学生住在一起,而我爱极了这里。先别说我对佛教思想的痴迷以及我对那些母语不是英语却说得一口流利英语的人们的好感,光是那些健壮的牦牛、虔诚的僧侣、热闹的郊游、怡然自得的吟唱,玉树就足以给我强烈的震撼。时不时有一群群穿着栗色长袍,手持祷告用的钵、或步行或骑着摩托车的人们经过,停下来问我来自哪里,他们的友善让我倍感亲切。不仅有陌生人朝我微笑,甚至还有小店店主邀请我与她坐着一道看电视——这是在中国吗?显然,这不是那个我先前所知道的中国,中国需要我们进一步去探索、去了解。当某个寺院有德高望重的喇嘛到来时,这个寺院就会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总有身穿长袍、摇着转经筒的藏族女人站在拥挤的走廊,即使由于距离太远无法听到喇嘛的讲经,她们仍然会在那里待上一整天。空气中烟雾缭绕,弥漫着杜松的气味,不断地有人给香炉上香,点亮一盏盏酥油灯。而我则用手捂住我的鼻子和嘴巴,生怕我的气息吹灭了油灯,仿佛那是一盏盏生命之灯。这,就是我的玉树初行。
玉树的冬天
我在美国的弗吉尼亚州长大,这个地方以其气候温和、四季分明着称。我总是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什么季节。当树叶开始变黄时,学校巴士又开始在街道上来来回回地行驶,我去买了一些新笔;当地面铺上了一层薄雪的时候,商场就开始为了万圣节、感恩节、圣诞节、情人节装点门面;当小鸟开始歌唱时,学校就要到放一个星期假的时候了;接着就到了采摘浆果、种植蔬菜的潮湿、不便的时候。
亚洲血统的我身形单薄,所以不是很适应冬天的寒冷。但是弗吉尼亚一成不变、节奏分明的季节变换让我稍感安慰,所以我的中学时光还算惬意。到了上大学的时候,我急切地抓住了去南加利福尼亚州学习的机会,但还是能在长满青草的庭院里听见其他外地的学生抱怨这里的“寒冷”。
但是我却被夏季的玉树深深吸引,那是一片乐土,悠闲的牦牛在茂盛的草地上气定神闲地漫步;草地上长满了你从没见过的最美丽、最小的花朵,大多数是艳丽的蓝色小花或者是紫罗兰;孩子们沿着流淌着的溪流奔跑着。那里还有雪白雪白的香醇的酸奶酪,也许只有说它“跟冰激凌一样黏稠高热量”才能让你免于沉溺其中。这是在7月底了,但是当我离开了一个月后又回来的时候,这里的季节已经发生了变化。这里的天气不如弗吉尼亚那般温和,玉树只有两个季节:夏天和冬天。夏天只有两个月时间,而接下来的十个月就全都是冬季了。
这就是为什么藏族人民在夏季特别钟情于到户外野餐。
8月底,我开始为在玉树过冬而作准备。我感觉自己就好像是一只工蚁,不断地运送、储备,加固我的堡垒。我立即预订了30袋干牦牛粪,并把它们放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我很想布置一个舒适温暖的会客室,但是在这样的时候有谁会有心思来取悦客人呢?我的铁门嘎吱作响,即使只用了一把挂锁给锁住,我也乐观地告诉自己它安全可靠。我打开了装得满满的补给卡车,每个毛纺布袋都给牦牛粪撑得满满的。突然间,我好像回到了我五岁时在天津的时光,那时候的天津市民仍然使用蜂窝煤取暖,那种煤中间有一些圆孔,是专门为了让空气流通而设计的,我对它极为好奇。但是在这里,同等数量的煤大大超出了我能支付的范围,取而代之的是卡车上的30袋牦牛粪和来自对面街上的十个微笑着的孩子。
他们都还很小。当他们轮流着把那些奇大无比的袋子从卡车上搬到楼上房间的时候,我穿着黑色风衣,站在门边,开始变得越来越小心谨慎,不想把衣服弄脏了。终于我也向一包牦牛粪伸出了手,可是它的重量吓了我一跳,我的脑中突然闪现出我在参加和平队之前看到的一句话——“了解你的极限”。还是旁边一个好心的12岁的孩子帮我解了围。“好吧,非常感谢你,我还是让你搬这袋吧!”
在储藏好牦牛粪之后,我开始给房子的门和窗户盖上毛毯和褥子,以阻挡冰冷刺骨、无孔不入的夜风。我在卧室里还铺了一块绿色地毯,也是为了隔热保温。这个房子的设计很特别,每个房间都跟其他的房间完全分离开来,每个都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我在每个房间里面都安装了取暖设备,在卧室安装了三件。即使在最冷的冬日,这些装备也应该能够让我安然越冬了。
首先,我要跟厨房里的牦牛粪火炉斗争,这里是那30袋牦牛粪的最终目的地。当我去拜访学生或者是同事的时候,在他们家的正中间我总能发现一个巨大的漂亮的牦牛粪火炉。它们高高耸立在房间里,在它的光芒照耀下,房间显得十分舒适优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家里的女主人看着我的眼神仿佛在说,“看我们家的火炉多棒啊!”
炉火并不需要人一直看着,而且十分旺盛,给房间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热量,足以让我和我的五层衣服彻彻底底地暖和。我的火炉跟他们的不一样。首先,我的火炉比他们的要小得多,所以能放的牦牛粪也更少;其次,我认为炉子的焊接不够好,原本不该有空气进入的地方漏进了空气,于是整个炉子更难热起来;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原因,包括空气流通不足、鸽子在烟囱旁边栖息,但是有一个理由我很确信,那就是牦牛粪点不着。似乎每一个人对此都有自己的建议,我听到最多的一个建议就是先用纸引燃牦牛粪。尽管干牦牛粪烧得很旺,但是在它愿意燃烧之前必须先用一定的热度去“哄哄”它,所以要用纸去“哄”它。当这招不灵的时候,他们的建议就是再多加点纸。在烟气熏人、仍旧冷冰冰的房间里烧完了我快一半的备课纸之后,我开始怀疑别人给我的建议到底管不管用。
就在这个时候,我一个朋友的朋友要来玉树做志愿者,在充分利用手机信号塔打了一通通电话之后,她找到了我。我让她住在我这里,她则帮我生火。她虽然花了将近一个星期来适应这个新环境和重新开始,不过她还是掌握了要领,能够用一根火柴就点燃火炉。她原本计划只留一个月,却延长到了两个月、三个月,这样一来我的血液循环似乎得到了拯救。但是在11月底,她飞去了泰国,留下了我跟空荡荡的房子和里面都是灰烬的炉子作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停止颤抖。在我下定决心、重整旗鼓之后,我再次看了一眼我无法逃避的宿命,就一头扎了进去。我先定下心来,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就像在大学里排练话剧一样组织好顺序,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现在的情况是我要么行动,要么就等死。
我知道在四个小时后将停止供电,火炉就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开始行动,尝试着不同顺序的组合方法:牦牛粪/纸,纸/牦牛粪,牦牛粪/纸/牦牛粪,纸/牦牛粪/纸。最后一个组合顺序生火的效果最好,因为纸一下子变成了火球包住了牦牛粪,牦牛粪仿佛被施了魔法般地一起加入到了舞蹈的行列。嗖的一声!它点着了!我的心中充满了一股强烈的成就感,还有一股在房间里蔓延开来的暖流。感觉跟恺撒大帝一样伟大的我,自信地在火上又加了更多的牦牛粪,差点把火都弄灭了。但是现在最长的史诗里面的伟大英雄是我了,而且我现在已经有了把火苗再次点燃的能力了。太满足了!要是我的朋友早点走就好了!我就可以自力更生了!
虽然我已经掌握了生火的技巧,但只要轮到我用电,我还是情愿把那些取暖设备都打开。我房间里有三件取暖设备,这听起来似乎很铺张浪费,但是它们各自都很娇贵,需要我加以特殊照顾。有一台便携式电暖气,设计得会让你误以为它能跟标准的墙体式电暖片一样运作。实际上,它虽然价格高昂,可制暖功能却相当差劲。我从没能确定这到底是设备的问题,还是我家的电压太低,但是这台电暖气已经烧坏了两个插座、一根电源线。所以我只在紧急情况下才会用它。
第二件设备虽然只花费了30块,作用却不小。这是一块电热毯,上面有一个漂亮的叶子形状的商标,写着“好运”。我非常需要这块电热毯,尽管它只能发出很少的热量,但是它很恰到好处地铺在我身下,给我需要温暖的地方提供一丝丝暖流。而到目前为止供热效果最好的还是藏式电热炉,同时它也是所有讲究的藏族人家里面都有的设备。它能量强大,直接与墙上那个巨大的黑色开关相连接,就是那种有一个操作杆的开关,当调节器失灵的时候把它关掉就行了。当电源接通之后,就能听见“嗞嗞嗞”的响声,房间里所有的灯光都变暗了。电热炉就像一圈圈绕着陶制底座的金属螺圈,看起来如迷宫一般复杂。螺圈的末端则跟电解液连接在一起,以对它进行加热,而那个底座主要是起到绝缘的作用。这个小小的圆形迷宫被装进了一个金属框架,使它远离地面,并被巧妙地装饰过,使它看起来更加高贵。
随着“嗞嗞嗞”声不断地在房间里散布,这个金属螺圈由于功率很大而变得炽热通红,散发出强大的热量。很多藏族人会在上面放上一个水壶烧水,说它散发出来的水蒸气会有助于给干燥的空气增加湿度。
我喜欢这个电热炉,整个冬天我几乎有2/3的时间都蜷缩在它旁边,只有在要上课或者有生理需求的时候才离开它。它上面连接墙上开关的线特别地长,所以当我把这个电热炉满屋子搬来搬去的时候,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在藏金子的妖怪。
有一次我在搬电热炉的时候,它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就是令我伤心万分的场景,螺圈慢慢变暗,逐渐回复到先前的冰冷,闪耀着金属光泽。在电热炉连续罢工了三个大冷天之后,我才说服了一个城里的电工来检修。他刚看了一眼就说,“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原来,在我移动电热炉的时候,下面的电线交叉然后短路了,很有可能就把一直连到墙上的全部的线路都烧坏了。
“可是,先生,拜托你,让它能再次工作吧!”只要能够取暖,我就愿意承担这些小小的用电危险。
盘绕的线路,可笑的噪音,房子主开关着火——这些都是为了我最直接的需求。有一次我卧室里面的一个电灯开关坏了。我立刻到街角的商店花一块钱买了一个新的开关,不过我也很快发现我不知道怎么安装。它们确实是很简单的装置,只是用一个单薄的圆形塑料包着的一些金属零件和一根电线,但是却超出了我这个英语老师的能力范围。
我请我邻居家的儿子来帮忙。他是个20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带着自信的笑容对我说,“相信我!”在我万分感谢他帮我换掉了坏的开关之后,我一整天都没再管这事,到处闲逛。到了晚上,我把卧室里面林林总总的各式取暖设备都打开了,却发现没有一个能工作的。是没电了吗?但今天轮到我用电啊!我打开电灯开关,电灯马上就亮了。难道是所有的取暖设备都同时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