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上完厕所,那只藏獒就扑到了我身上。他后腿直立,把他的前爪搭在我胸口几秒钟后才肯回到地面。接着他开始挠我的腿,用他尖利的爪子抓我腿上裸露的皮肤。我们真应该把他的爪子给剪了,可是我不知道给他剪爪子的时候怎么样才能让这个巨兽坐着不动。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吧。
我把他推开,好不容易才拿到他的狗链。他不喜欢别人来我们的家,所以为了所有人的安全,白天我只好把他拴在树上。他知道到了该被拴上的时候了,于是他尽力地向前伸展他的前爪,把重心往后腿移,趁他还自由的时候美美地伸了最后一个懒腰,接着他笨拙地向我走来。我把他拴在了铁链上,幸好他表现得很配合,我拍了拍他的玛尼石头,然后就去厨房给他拿他等了一个晚上的美餐,他的油炸面包。另一只狗好像比较喜欢人,所以她可以在院子里自由活动。我从不把她拴在树上。
我已经喂过狗了,也上过厕所了,所以除了跑步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那条没被拴起来的狗跟我一起走到了我们房子的大门口。她希望能出去散步。“过一会儿去,”
我出门的时候对她说,然后把门关紧就出去了。我知道她会坐在门口把鼻子伸出门外,嗅着经过这里去上学的学生的气味,等着我回来。
今天只跑3英里(1英里约1.6公里——编者注)。从我们的家往北跑上一条小路,然后往南跑到一条大路,那里有一家四川人开的大超市,然后就往回跑。这条线路我已经跑过很多次了,所以我知道不会跑得太辛苦,23分钟以内就能跑完,不过我还是得调整好我的节奏和步调。在这样的海拔,很容易缺氧,而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在跑步过程中晕倒在街头。
我看了看手表,按下计时按钮,就开始上路了。“节奏,节奏,节奏,”我暗暗地提醒自己。在这里太容易体力不支了。很快我就跑到了这个镇的三条主要街道之一。我向右转,然后一直沿着这条街跑到那个超市,就在那里掉头回去。
这条街叫新建路,清晨时分的街道显得安静祥和。路上没有多少汽车,只有一些还在犯困、迷迷糊糊往学校走的学生,还有拿着两米长的扫帚的清洁工,他们正在把前一天积下的垃圾扫到路边。没有多少人会好奇地一直盯着外国人看。新建路是我完美的跑步场所。
我曾经沿着一条不同的路线跑步,那条路上没什么车辆,也没有清洁工,只有很少的学生。那条路远离尘嚣,所以我很喜欢。可是我现在却不再在那条路上跑步了,转而选择了现在的线路,其中的原因是——狗。早晨那条路上有很多流浪狗,他们在四处寻找食物,因为等到白天那条路就会被玉树居民的汽车、摩托车、卡车占据。只有在清晨,那条路才属于这些流浪狗,他们不喜欢我的打扰。当我在这条路上跑步的时候,他们就朝着我叫,要把我赶出他们的领地。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停下来走,对着他们喊。“嗨,狗儿们,”我叫道,“没事!我只是经过而已,就让我过去吧!”但是他们疑心很重。有几次我被吓到了,不得不捡块石头在手里以防他们咬我。那些狗也不喜欢我那样,他们对我叫得越来越凶了。我得花好几分钟才能走出他们的地盘,然后继续跑步。这样根本就没办法锻炼。我开始担心我的晨跑,害怕哪一天狗会超出界限咬我一口。我的脑中不停地想着狂犬病、打针、医生。这样我没办法训练,所以我改变了线路。
新建路上并不是没有狗,但是那里的狗已经习惯了人的存在。那些狗都一门心思地只想从路边的垃圾堆里找出点吃的,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的经过。我根本就不会威胁到他们,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几分钟过去了,我跑到了青年旅社这里。我已经跑了四分之一的路程。如果我要停下来看手表的话,我就要把计时器暂停,但是我没有停下来看。我感觉很好。节奏不错,步调不错,强健的肺,强健的腿。今天的晨跑将非常愉快。
又有几分钟过去了,新建路变成了民主路。我一直跑着,还没有掉头,没有转弯,街道上没有很明显的变化,但是路牌变了。我现在已经在镇里了。商店、餐馆、旅馆从我身边迅速掠过。商店老板们站在门口,迎接那些给他们送货的农民。大卡车的车厢里面堆满了大白菜、茄子、土豆和番茄,正有人把这些蔬菜搬到那些只亮了一盏灯的单间门面里。
我从那些农民和商店老板身边跑过。我还经过了裁缝店、茶馆、洗衣店,还有很多小商店。我跑到了一个红绿灯那里,这意味着我要掉头了。
路上没有汽车,所以我飞奔着穿过了街道,右转,开始往回跑。已经跑完了一半,仍然感觉良好。
越来越多去上学的学生从我身边一闪而过。一些胆子大的学生朝着我喊,“你好!”我回应,“再见!”甚至有一次那些学生还帮我喊口令,“一,二!一,二!一,二!”他们合着我跑步的节奏给我喊口令。我笑了笑。不像镇上那些年长的居民那样,这些学生并不惊讶于外国人跑步。这些学生看电视,听西方流行音乐,在学校学英语,不知在哪里可能已经见到过外国人。只有那些老人会惊讶于我的晨练,当我跑过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看。他们从未看见过有人在这样寒冷的早晨穿着短裤。他们盯着我的白腿和上面的腿毛看。藏族人体毛不旺盛,所以即使是我半透明的细长体毛也会引起那些观察细心的藏族人的注意。好几次在公交车上,一些藏族老人抓住我的胳膊摸摸我的汗毛。“啊……”“哦……”他们嘀咕着,慨叹着这奇怪的现象。有一个人甚至撩开我的T恤衫,想看看我的肚子上是不是也长了浓密的汗毛。
但是早上却不会有人那样做。我一闪而过,所以没人会抓着我的胳膊来研究一下我的体毛。他们只能看见一个外国人在不远处,然后那个外国人就跑远了,所以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鉴赏”这个长着浓密体毛的我。
我仍然还在镇上,仍然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商店,快跑到玉树体育馆了。那里有一条跑道,旁边有一个带座位的露天篮球场。这里经常用来举办篮球锦标赛和演唱会,不过今天没有。今天这里有士兵和警官在训练。那些士兵绕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跑着,有时候他们会一边跑,一边唱歌或者喊口号,以此减轻疲劳感。那些士兵的长官握着秒表,命令他们再跑快点。有的士兵背着背包跑步。背包的重量给他们的训练增加了额外的负担,就像是觉得在海拔3000米的高度训练还不够艰苦似的。
那些警察也跑步,不过不像士兵跑得那么急。那些警察会慢悠悠地绕着跑道跑一圈,然后停下,整队,听长官讲话,解散,然后就离开了。他们要去开始一天的工作了。如果我今天跑得更久一点的话,我就会跟士兵和警察一起在跑道上跑。我会跟他们一起一圈又一圈地跑,尽量不挡着他们的道。我只是锻炼,他们却是在工作。
跑道上还有一些其他人。一些人在练太极,还有一些人在跑步。那些人会一直跑,直到他们累了,然后他们走一会儿,再继续跑。那些人跟我一样,都只是为了健康而锻炼,不像那些士兵和警官,为了工作而锻炼。
篮球场上也很热闹,一贯如此。
只要是白天,篮球场上就会有很多小孩、青少年、大人,甚至还有僧侣。今天早上这里有几场比赛。球场的左右两侧都有一个三对三或者四对四的比赛。赢了的队可以留在场上继续挑战新的对手,而输了的队则只能坐在场外等着咸鱼翻身。
但是今天我不打算去体育馆跑步,因为我只计划跑3英里,所以我不用去跑道上跑。我仍然在回去的路上,向着终点——我们家的大门跑着。路牌也从民主路变成了新建路,我又经过了那个青年旅馆。
这次我看了看手表。从我开始跑步已经过去了17分钟。时间把握得很好,我只有5分钟的路程要跑了。
又有4分钟过去了,我已经回到了我家附近的街上。我左转,然后开始我跑步中最喜欢的一段:最后决胜冲刺。我拼尽全力跑着,不断地左右避让着一群群学生和路面凹陷处的小水坑。此时,我全神贯注,听不见学生喊的“你好!”也不回应他们“再见!”我全速冲刺。向左避开这个大水坑,向右避开另一个水坑。我看见了我院子的大门,我的房子,我的终点。我跑到了门口,按下手表上的按钮,计下时间。22分钟27秒。还不错。
现在我开始步行,双手握在脑后走上几分钟。我把我的胸腔扩展到最大,我的肺尽可能多地吸进氧气。深深地吸进,再呼出,再重复。
我听过很多不同的关于人们在这样的海拔如何呼吸的解释。秘鲁境内生活在安第斯山上的人们能够产生更多的红细胞,从而可以把更多含氧丰富的血红素运送到全身各处。然而藏族人却有他们自己的在高海拔生活的方法。一项研究表明,藏族人的身体呼出更少的一氧化氮。从肺部运送到血液中的一氧化氮的含量,藏族人是居住在海平面地区的人的两倍。一氧化氮有助于扩张血管,使血液流动更加通畅,从而运送更多的氧气到全身各处。
至于我,我不确定我的身体是怎样适应这样的环境的。我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海拔跑步会对我的身体和心肺有什么样的影响,但是我会继续跑下去。
回到门口,那条狗正在等我。
我看见她坐在门口,看着外面的世界。我打开锁,走了进去,拍了拍她的头。她跳了起来,看见我回来了她显得非常高兴。我们一起走进了厨房,我需要喝一瓶水,她则想坐在软软的长凳上打个盹。当我开始喝水的时候,她在长凳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她并不常有机会单独待在厨房。我怕她会吃一些她不能吃的东西或者打碎碗碟,但是现在,她可以单独待在厨房。我会去卧室做拉伸运动,同时喝完我的水,我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她不会制造任何麻烦。
我离开厨房回到了卧室。该做拉伸运动了。今天的跑步完成了,明天是休息日。明天我的闹钟不会在6点半的时候把我叫醒,我也不会跑步。所以我不会看到狗儿们、商店老板、农民、士兵、警察,还有去上学的学生。那时候我会在睡觉。
两天后我将会再跑一次步,那将会是一次长跑。9英里。我从没跑过那么远的路,但我知道我如果能把握好节奏,我就能跑完那么多路。
我可以在玉树跑一个早晨。
马克
每个周一、周三、周五晚7点左右,我们院子里的藏獒就开始狂叫。他把铁链绷得紧紧的,朝着我们院子的大门又叫又跳。门外,有一个年轻的藏族男孩在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麦——克!麦——克!”他一直喊着我的名字,直到我去给他开门让他进来。到了上英语课的时候了。我刚搬来玉树的时候,就有人跟我说起马克。马克是一个住在玉树的藏族高中男生的名字。“马克会来找你的,”其他外教“警告”我说,“他会去找每一个外国人。”他们说对了。
一天下午,马克来到了我的家。他介绍了他自己,还问了我的名字,接着他开始进入主题。“你可以教我英语吗?”他问道。先前住在玉树的外教都曾经给他开过小灶,现在他也希望我能给他开小灶。马克问过那五个外教他们是否可以给他额外多上几节课,但是他们的工作一直都很忙,闲暇时间要备课和批改作业。我考虑了一下马克的请求,然后跟他说,我可以在上完学校的课后再单独教他英语。
我们觉得每周三小时比较合适,并且我将在我家里教他。
跟许多高中生一样,马克要花好几个小时才能从他家的小镇到达城里。他已经在当地一所高中上完了高一、高二,即将开始他在高中的最后一年。马克在学校宿舍里住过一年,但是几个月前他搬出来住到他的一个亲戚家去了。他跟班上的一些同学相处得不是很好。他们取笑来自马克家乡的喇嘛,认为来自他们家乡的喇嘛更好。这对于马克来说难以忍受,所以他搬出了寝室。这种冲突在我们的课程开始之后又出现了,有一次马克跟我谈起了他在宿舍里的遭遇,他问我他可不可以住在我们家空闲的房间里。
我并不完全反对他的主意,但后来听说他在城里有亲戚的时候,我觉得他住到亲戚家会更好。
马克是个很用功的学生。他放学之后直接来我家,每次都很准时,而且求知心切。请记住,这是马克自己自愿利用课余时间来学习,而不是在晚上跑到网吧去打CS、在家看电视,或者去台球馆打台球,也不会像现在的很多年轻人那样在街上瞎晃,寻找刺激。他很重视自己的教育。
一开始我们会用一些时间来谈论一下他在学校的情况,特别是他在英语课上学的东西。马克的英语课不可避免地包括了读课文、学新单词、练习语法。课程内容很好,但不总是很有趣。我们会花几分钟一起复习一下他的课本,然后我就抽查课文,看他是不是把课文全都弄懂了。马克认为这样的练习很好,不过他对我准备的晚上的课更加感兴趣。他不想让家庭作业占据我们的上课时间。
在我们讨论过学校之后,我们就会分享一下各自的趣闻。有时候马克会跟我讲讲他刚认识的外国人,问我认不认识。马克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特点,就是他并不害羞。马克想练习英语口语,所以他抓住所有机会来练习。幸运的是,夏天玉树有很多游客。他认识了来自很多地方的人,比如新西兰、苏格兰、奥地利、南非、法国、瑞典、意大利、加拿大,还有美国,每一次他看见外国人,他都会跟他们谈话。
马克很喜欢给他们提一些关于当地景点的建议,像个导游似的。马克也碰见了中国内地游客,于是他就跟他们讲普通话。他把他遇见的国内天南海北的人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地址都记了下来,要是将来他去了广州、北京或者上海,可以找一个住的地方。所有这些游客,不管他们来自哪里,都对马克印象深刻,称赞他熟悉当地的情况,还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汉语。
除了在玉树结识新朋友之外,马克还利用网络来认识更多的朋友。
马克经常更新自己的博客,用照片和故事来记述他在青海的生活。他还涉足诗歌,他把自己写的诗放到博客里让所有人看。马克甚至还通过网络与来自北京的人们视频交流,他们都鼓励马克去帮助玉树比他更贫苦的人们。一个妇女甚至还寄钱给马克,让他去给那些有需要的人们买衣服。还有一次,马克告诉他的一个网友说,有一座藏式建筑即将被拆掉了。那个网友建议马克把那座建筑拍下来,然后把照片放到网上让大家看。马克同意了,他动身去用数码相机把那个房子拍下来。可是这个计划有个问题:马克没有照相机。不过马克并没有放弃。他在镇上到处晃悠,直到他碰见了一个外国游客。在他们相互认识之后,马克问那个游客有没有照相机,能不能把照相机借给他拍几张照片。那个游客同意了,马克最终弄到了他想要的照片。
我很喜欢跟马克待在一起,因为他是如此特别的一个学生。跟住在玉树的所有人一样,马克很清楚当地的境况。但是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很愿意尽己所能帮助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