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缘来是劫
“花朝——”
“嗯。”
“花朝——”
天终于蒙蒙亮了,或许是连日大雨在昨夜已是极限,竟然迎来了一个晴日,太阳犹未升起,天边却散布流云,露水带了些清新的味道,这样好的天气!
花朝不让他抱她进屋,就这样由他抱着坐在小院中,“我想看日出——”晨风略大了些,吹的她长发飞舞,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干净的柔媚。
他头痛欲裂,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怀中苍白羸弱的女子已经将他的心全部占满,他由着她,坐在那里陪她等日出,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呢——眼泪掉落,他终究是舍不得啊。
“夫君,若有来生,我们做一寻常人好不好?”
“好啊——”他半叹息的回答。
“那时候,你耕田,我纺纱,相伴相守,老此一生——”她的声音很弱,目光中是深深的遗憾。
他亦是,淡淡的接道,“好啊,若有来生,我耕田,你纺纱,相伴相守,老此一生……我记得了,再也不会忘了,下辈子也记的……若有来生,我必让你无忧无虑。”
她微弱的叹息,“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你。”
一轮红日在他的泪光中冉冉升起,顿时大地一片光芒,他们的身上也撒上了一层光芒,模糊到像一个古老的故事,充满了不真实。
“夫君,我好想小劫,我可不可以再看看他。”她轻声请求。
祈君点头,手掌抹掉眼泪,手指一动,屋内的竹椅移过来,他抱着她坐在椅子上,摸上她眉眼,“好,我去接他来,你在这里等着。”
花朝点头,那样忧伤的一笑,眸中有流云般的色彩,刹那间天地都失了颜色,他给了她一个拥抱,快步向外奔去。
她将脑袋靠在椅背上,全身的重量都依靠上去,轻轻说道,“我祝你早日成仙成佛。”
他没有听见,留给她一个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她便轻轻的唱起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声音回荡在山林里,被晨雾吹的有些飘渺了,听不出是喜是悲。“参辰皆已没,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愿为生死痴……”
祈君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掉了,她才喃喃说道,“还有最后两句、还有最后两句……罢了罢了,不唱也罢。”
鬼女从屋里走出来,用手遮住眼睛,轻轻开口,“花朝——”
她便痴痴的笑了,转过身眉眼间的柔媚如狐,带着细碎的流光,冰凉的手抚过她的脸,“我的戏演的好不好?”
“我讨厌阳光。”鬼女远望着才微蒙的天际,充满厌恶。
“我也是呢,”瞥了一眼那一点的光亮,握着她的手,“那我们以后,就不再出来,永远、永远呆在黑暗之中,好不好?”
“可是你真的没事么,你吓死我了,又现原形,又受伤,我以为你会撑不下去!”
“至少死不了,现在我们必须让他相信我死了,你会帮我的。”
鬼女无奈的点点头,“很容易——”小手收合,在他身上不知道下了什么,她起身,椅上一尊白骨,甚至连龙尾都分好不差。
“主子也真是的,竟然和你做这样的约定!”
花朝一叹,“主子答应救他,总好过他修为散尽、魂飞魄散——”
“你们真是纠结,我以后才不要爱上一个人。”
她合上眸子,看不清表情,“鬼女,你不喜阳光,先回去吧,主子在此,我须先向他赔罪了才好。”
那一身墨色的衣裳便飘飘渺渺的散做烟雾,留下窗台上那只枯萎了的彼岸花,被风刮到了窗外,散落一地花瓣,她若有似无的叹息一声,向最高的山崖走去。
昨夜的大雨已到了极限,今日天空一片晴碧,地面仍是湿的,青苔枯藓湿滑,她步履轻轻,提着裙裾,一步一步,仰头,便可看见山竹掩映中,立着一座古朴的茅亭,清风吹动,亭中的布衣也若隐若现起来。
布衣男子坐在里面,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他斟了一杯,顿时飘散出清醇的酒香,于是微微一笑,目光也柔和了起来。
她走上前,跪了下去。
男子看了她一眼,并无生气的神色,笑着张开素扇,“你来看。”
她站起身,走过去,顺着素扇的方向,苍山一片翠绿,扇子一点一点的抬高,便是无边无际的穹庐,流云清澈,心里也清明起来。
“花朝,你还记得,你的本名么?”
“忘记了。”她淡淡的回答,仍旧仰望着天空。
“不要说谎。”他轻轻地笑,“我记得,你叫做流云。你曾经也是一个干净明澈的女子,纯真良善,如流云一般,让人看上一眼,便忘却了人间丑恶,”
“流云、流云……”他笑的开心,“流云是多么容易幻散的事物,就让它灭了,好不好?”他问的云淡风轻,素扇一扬,再抬头,就真的万里无云了。
“是,主子,”她收回目光,眼中平淡极了,“我只是一个被遗弃的异类。”
他轻笑,“对,孤刹界,孤儿成刹……”嘴角的笑加深了,目光落处,正是祈君下山的身影,花朝也看见了,她波澜不惊,不过,当看见那一团紧随其后的煞气,赫然变了眸色。
“你是我的人,我终是要替你报仇的。”少年笑得残忍起来。
“你答应过我,会救他的!”花朝跳起来,眸子戾气横生。
“我的话,你也相信?”轻哼一声,“愚蠢!”
花朝起身向祈君方向奔去,可是她早已重伤,才走几步,腿脚一软,晕了过去。
她有些痴了。
青丝飘在水面,整个人蜷缩如狐,宽大的红衣曳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凄凉的挽歌从黄泉路上传来,无人听得真切,究竟在唱些什么。
她空洞的眸子望着远方,一动未动,随着流水,飘向岸边,鬼女悄无声息的出现,手持招魂幡,墨衣束发,昏暗的光线打在脸上,看不出神色,“花朝——”
或是听到有人呼唤,她的眼眸略微动了一下,痴痴的笑起来,站起来,水没了鞋子半寸,她踏上岸,跌跌撞撞的向前跑去。
“师哥、师哥……”孤刹界仓惶悲凉,她的声音带着执拗的欢快,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来到岸边,看着她痴痴的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她走到一黑衣男子面前,柔弱无力的手捧起他的脸,痴痴的笑,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眉眼,“师哥,师哥……”
那人看着她,毫无反应,她便仰头笑着错开身,又向前走了几步,口中继续喃喃的念着,“参辰皆已没,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愿为生别痴……”
眼前又出现一人,她偏头眯起眼睛,“啊,师哥,原来你在这里,你可还记得当年苍梧山下的承诺?”
那人也不语。
她笑的更无邪了,走上前将红绳结下,绑在他的小指上,“当年你就是这样的啊,我们说好了,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她痴痴地笑,连红绳也不要了,向前跑去,风凌乱了红衣,鬼女默默地看着,无限悲凉起来,“他们并未死,所以不必长相思,可是虽然他们都活着,却早已归不去了。”
河岸上几个人都沉默起来,看着她在风中旋转,累了伏到在地上,这样昏冥的孤刹界,多少年死水一般,因为她的痴癫,而变得波动起来。
“你说,你说……”她抬起头,笑靥如花,明媚的灼人,“师哥,我一直在等你,你要归来啊。”
爬起来,嘻嘻的笑,身上手上都染了尘污,也不去理会。素扇布衣的男子缓缓而来,她迎过去,伸手碰他,男子一闪避开,避免脏了布衣。
岸上的人齐声说道,“主子——”
他便轻轻一笑,张开扇子走了过去,“疯了?”
“疯了。”
“哦。”停顿了一下,看着她允自疯癫的模样,心中蔓延来一种情绪,看了鬼女一眼,鬼女有些怔住了,他的目光不再移开。
她越发的向黑暗深处跑去了,那句诗确是反复未停,“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黑暗已经吞噬了她的身影,才安静了一下,她复有跑出来,嘻嘻的笑着,“你不归来,我去寻你——”登上扁舟,向界外行去。
所有人看着她出去了,才反应过来,应该去追。
“不用了。”那人下令,转身入殿。
“姑娘,你醒了。”
“姑娘,你睡了好久。”
躺在竹塌上的女子张着美眸,看着围绕在床边的几个妩媚女子,张张嘴,喉咙烧的难过,有人体贴的递来一杯水,她接过,一小口一小口的咽下。
“你叫什么名字?”
她偏头想了一下,轻轻蹙眉,“不知道。”
“那你也是妖?”
她眉头蹙的更紧了,“不知道。”
“哦——”众姐妹相互对视了一下,大一些的姐姐盈盈一笑,“那你就和我们一起伺候主子吧。”
她小手抚摸这喉咙,想让不适感消失,“主子么?”
男人一身白衣从外面走进来,顿时众女子迎上去,宽衣解带,他笑的暧昧,逗弄伊人春光,她歪坐在榻上看着,却并不感到厌恶,微微一笑。这笑容落入男子眼中,心里一荡,从美人丛中走出,来到她的面前,“这美人是谁——”
“她不知为何晕倒在山脚,我们姐妹看她也不是人类,就把她带回来了。”
她浅浅笑着看着他,大大的眼眸温柔如水,仿佛盛了醉人的琼浆,目光流转间,碎了一地光辉,男人微微皱眉,很美的女人——只是,眼中好像少了些什么,偏偏勾引人想去探究这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有了兴趣,一撩衣袍,坐在床边,温声说道,“我叫莫决。”
“嗯。”她轻轻应道,声音很软很好听的重复,“莫决。”
莫决忍不住笑起来,她单纯的好像一汪澈水,只是看着他重复,却不知道应该交换名字,他只好继续问道,“你叫做什么?”
“不知道——”她摇摇头,似乎不知道名字并不是什么重要事情。
“主子,她似乎身上有伤,忘记了所有事情。”
“是啊,或许是被道士打伤,逃到我们离狐,我们收留她吧。”
莫决点点头,仍然是那副倜傥潇洒的模样,笑道,“来,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伸手探她手腕,她并不反抗,任由他握着,半响后,他笑得有些玩味了,“你先在这里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再说。”
“这是什么地方?”她撑起身子,目光落在窗外的花架,好一片繁花似锦的明媚风光,“很美。”
“离狐界,这里四季如春,等你好一些我带你出去转转。”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这看腻了的风景忽然有些新的美好了,与这样的小美人花前月下,想必别有滋味。
“离狐?住的都是狐狸么?”她问的单纯,张着眼睛看他,“你是狐狸么?”
他轻轻一笑,给与否认,“不是。”
“哦。”
不是便不是,她也不深究他究竟是什么人,小手抚摸喉咙,他递了一杯水过来,她一饮而尽,报以感激一笑。
心里又是一荡,他看似目光随意,却迸出微茫,看尽她的骨子去,顿时有些诧异,他性子散漫嚣张,从不管人的来历,虽然诧异,却没有深究的打算,说道,“我这里的美人都是以花为名,可是那些‘牡丹’、‘芙蓉’,配上你都俗气了些,”抬眼看着窗外,这样吧,微微一笑,“你看没看见那漫山遍野,开满的淡白色小花——”
“很美啊,”她看过去,柔媚的眸子倒影曈曈,“很干净,不争不执。”
“它叫做龙女花,你和她的感觉很像,可是,它不知不觉间就开了铺天盖地,你也是,有着不知不觉间成长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他目光探究的看着她,而她只是用困惑的眸回望他,她的心有一片混沌,她轻轻的笑,听不懂索性也不要听,轻声应道,“嗯。”
莫决看着她的模样,伸手抚上她稍微凌乱的青丝,“以后,你就叫龙女。”
龙女、龙女……
抱着她起身,她也不迎不拒,任由他抱她出了房门,长长的红色裙裾垂下,被风撩起,她的表情淡然飘忽,小小的身子陷入白衣,一干美人看的有些傻了,议论纷纷起来。
莫决抱着她绕过竹篱,进入结界,她窝在藤椅上屈膝坐好,仰头望着半透明的天幕,不知道想着什么,这苍白仰望的模样,说不上来,有一股忧伤。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龙之女怎么会到流落离狐,看她的模样,应该是经历了一场很痛苦的事情,他直觉的知道,是爱情。有些不屑的摇摇头,果然,情情爱爱还是更适合游戏的。
“你忘记了一些东西。”他提醒她。
“不重要——”她幽幽应道。
“你希望想起来么,我可以帮你。”他端起茶盏,再一次确认。
“不用了——”想起来做什么呢,有一些东西失去了还是忘了的好。
莫决仔细的打量着她,确定她说的是真话,手心豁然烧起一道明光,印进她的身体内,她仍旧屈膝坐着,浑身散发出太阳般的光芒,刹那间收归平静。那些身体上的疼痛消失掉,她却并没有觉得好过,一片空茫与疲惫。
“谢谢你。”她轻轻道谢。
他摇摇头,她连受重伤,若是他不救,恐怕要修养个百八十年,他可不希望他的逍遥离狐界有这么一个病歪歪的女人坏他兴致,他是一个很随性的人,救人杀人,不过是一念之间,走过去,轻轻在她的发间落下一个吻,“离狐是一个让人快乐的地方,无忧无虑。”
似乎,也有那么一个人,想让她无忧无虑来着。
篱下几株芍药正开放,粉白一片,她目光柔和而哀伤,坐在秋千上,轻轻的荡着,可是,她不想记起了。
“龙女姐姐,我们去山中采药,你也去吧。”
少女挎着竹篮走到她面前,笑吟吟的看着她,伸手来拉她,她摇摇头,轻轻的笑。少女无奈的摇摇头,追上其他人,一片欢声笑语,向后山行去。
她仰头,望着碧空如洗,又出了神。
“你怎么还在这?”
莫决从屋舍里走出来,见到她有些诧异,他听外面一片寂静,以为她们都趁他午睡,去后山玩了,他今天却睡不着,一走出来,又见她抬头仰望的模样,走过去,伸手扶起她,“你怎么不去后山?”
“哦。”她淡笑着迎上她的目光,答非所问。
他对她的回答有些哭笑不得,以他的性子,有人对他说话这么心不在焉,他早就一掌要了那人的小命,可是,对她却不是,他非但没有觉得厌烦,反而——觉得她有一种极吸引人的纯真。
心中生了怜惜,黑眸看着她,倏而笑了,“你随我来。”
她的手被握在他手中,拉着她向远山那一大片花海走去,她很顺从,跟在他的身边,走到花海中,席地而坐,他放荡惯了,揽她入怀,她并没有反抗,倾身倒在他的怀中,青丝铺散了一地。
“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女人,不迎不拒。”
“不好么?”
“也没有什么好或不好,”他手指滑过她丝绸般的脸,落上花瓣般的唇,最后游走到她的美眸,手指划过的时候,扇子般的睫毛闪动,轻轻阖上,待他手指离开了,复有睁开,他叹息一声,“你知道么,你的眼眸有着让人离不开的力量。”
她轻轻地笑,“就像龙女花——”她记得他说过。
“龙女啊龙女,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你愿不愿意,从今往后,做我的女人——”
她没有回答,目光有些迷茫,分明是看着他的,他却觉得是在看漫无边际的远方,莫决停了一下,耐心的解释,“我从不问女人这个问题,若是喜欢就要了,可是,你和她们不太一样,你纯净的让人怜惜,我不想破坏掉。”
他从不是强求之人。
“好——”她轻应。
“你回答的太快了,并没有用心。”
用心做什么呢,这世间不是对就是不对,不是好就是不好,不是爱就是不爱,不是思念就是不思念……不过是一两个字之间,她又何必用心去想答案,仰头看着流云,“我想过了。”
莫决摇摇头,不过也无所谓,点点头,“那好吧,你太干净了,我会教你很多事情,首先——吻我。”
她目光中淡然,没有抗拒也没有娇羞,轻轻撑起身子,一个轻软如羽毛的吻印在他的脸颊,目光落在大片大片的龙女花,淡白清雅,随风微曳。
莫决手臂一合,抱紧她,“好吧,我会慢慢调教你。”
她并不回抱他,眉目间却划过一抹淡淡的遗憾。为什么遗憾,她也懒的去想,这样的人间,活着便好。
他放开她,心里面有些期待不久之后,她承欢时,是否也会是这个表情,这么想,忍不住笑了开,和她并肩坐在那里,看着花海。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种满龙女花么?”
“不知。”
“因为我师哥很喜欢。”或许是始终太喧闹了,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笑着和她说起此事,“从前我没有师父,又不想说出本尊,出去自报家门的时候,总是很麻烦,后来我就随便抓了一个人认做师父,我师哥就是跟着师父修行的。”
“师哥?”她的眸子有些变了颜色,低眸盖上忧伤,她似乎,也有师哥呢。
“是啊,我拜师那年,师哥正好生了一场大病,不言不语,”看了她一眼,“对了,还常常出现你这样的表情。我觉得好玩,就胡乱对师父编了一个理由,带他到这里养伤,那时候,师哥种下了漫山遍野的小白花。”
“哦。”
“我就问他,这叫什么花。结果他也不知道。后来等他走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花,叫做龙女花。你似乎也很喜欢啊——”
“很喜欢——”
“对了,我师哥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花海下面的地宫里,你要不要参观地宫,顺便见见他?”微微一笑,眼中玩味起来,“他的形象现在可是好笑得紧,你见了应该会很开心。”
莫决想着他白发凌乱,一脸颓废的样子,更觉得好笑起来,那个家伙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弄成那样,怎么叫他都不出来,地宫阴森森的,貌似还疯了,天天对着石壁念经。
她没什么兴趣,摇摇头,“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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