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要介绍的是一种母系和父系交错存在、夫妻关系极不固定的婚姻形态实例，可供研究原始社会史和婚姻史参考。这是根据20年前笔者调查所得材料写成的。
1962年初，听说永胜县彝族中的他鲁人在家庭婚姻方面保持着较为原始的习俗，同年9月—10月我去永胜县对此进行调查。调查者除笔者外，还有县文化馆唐兆坤先生。翻译工作由兰朝（55岁，当过巫师）担任。
这次调查采取谱系法进行，共调查了10个自然村，这些自然村的名称是兰遮、庄上、本上、朱本着、上易黑姆、下易黑姆、数不住、耍撇、大坪子、衣阮毕。其中兰遮村则是我们调查的重点；询问了307户的家庭婚姻史，一般追溯到三代为止。此夕卜，又选择了10个典型户进行了较深入的了解。
这次调查以家庭、婚姻问题为重点，对于经济、政治、文化方面的情况，只作了概略的了解。调查对象中有干部，有群众；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年轻人。除他鲁人外，我们还访问了周围的汉族及其他民族，听取他们对他鲁人婚姻的看法。经常是一个问题反复核对多次，尽量避免夸大失实。
这次调查是在各方面配合下进行的。县、公社、生产队的领导，为我们工作和生活作了妥善的安排。为了了解生殖、死亡和健康情况，我们访问过当地的卫生所；为了调查结婚和离婚的情况，我们请教过当地负责户籍的工作人员。对于所有协助工作、提供线索或介绍情况的朋友们，均在此顺致衷心的感谢。
调查归来，只写过一份汇报性材料；另就他鲁人“羊骨卜”问题写过一篇短文（参见《他鲁人羊骨卜的调查和研究》，《考古》1964年2期）。十年浩劫，工作数变，全部材料始终不能整理公布。目前有些论著引用他鲁人婚姻习俗，似乎都是根据那份很粗略的汇报性材料，这常使我深感不安。兹写此文，既将较重要的调查材料公布出来，又对他鲁人婚姻形态及相关问题提出个人一些看法，算是对这次调查作—交代。
下面介绍的材料都指1962年调查时及以前的情况，不包括这20年内的变化。因此，这些情况对他鲁人来说已成为历史的陈迹，而原始的婚姻习俗是任何民族历史上都曾存在过的，这绝不是什么耻辱。相反，他鲁人能保存和提供这样一种婚姻形态，为研究人类历史增添了一份有价值的比较材料。
他鲁人自称“他鲁苏”，附近的汉族、傈僳族，凉山彝族称之为“他鲁人”。部分汉族或称之为“他留，乃“他鲁”之音变。
他魯入绝大部分聚居在永胜城东南的他鲁河东岸。另在华坪的通达、永胜的期纳、仁和等地也有少量的分布。他鲁人全部人口据1954年民族识别时统计，共为2178入。在他鲁河聚居区，即有1592人。
在他鲁河聚居区内计有下列一些自然村：瓦刷、皮留、到到不、信老坡（花椒树）、瓦我（柞和桥）、阿从住、衣阮毕、兰遮、木本着、庄上、营盘、易黑姆（分上中下三寨）、耍撇、大坪子、数不住。这些村落现分属六得公社的双河、元山、易水3个大队管辖。在这些村落中，营盘主要是汉族居住，其他村落中亦有少量汉族。聚居区四周则有更多的汉族村寨围绕。汉族在生产技术及文化方面，对他鲁人有很大的影响。
在他鲁人的周围除汉族外，还有“纳渣人”、“六得人”、“莨莪人”。这3种人的语言和风俗习惯与他鲁人大体相同。此外，他鲁人还和邻近的傈僳族及凉山彝族有一些交往。
据1954年民族识别，他鲁人的语言属縴语支。他鲁人自己认为，他们的语言和“纳渣人”最近，和“六得人”、“莨莪人”的语言亦较接近，和水田彝族略能通话，而和凉山彝族的语言差异甚大。民族识别中把他们定为彝族的一个支系。
他鲁人没有自己的文字。远在清初，他鲁河地区即有义学的设置，乾隆年间署理知府江峤孙设义学七馆，其一即在他留。鲁人使用汉字应有很久的历史，然直至1950年识汉者屈指可数，借贷时还有在山崖上刻划以助记忆者。
他鲁人以农业为主要生产部门。主要作物有水稻和包谷。铁农具有犁、锄、镰等，形制与附近汉区无别。水田较多，多分布在他鲁河沿岸的小块平地上，就利用他鲁河水进行灌溉。他鲁人对水利灌溉颇为重视，且有一套较完善的管理方法，在聚居区内从大石桥到庄上设“水管”两人，选举产生，脱离生产，专门负责灌溉渠道之修理及水的分配，由这一带居民每户每年出稻谷半升（约合5斤）作为“水管”的报酬。水田的犁耙及田间管理也有一定水平，产量可达亩产五六百斤，约为籽种的四五十倍，已接近附近汉区的标准。
他鲁人也经营畜牧业。家畜种类有羊、牛、马、猪。其中以羊最多，当地读语有：“莨莪房子，他鲁羊子。”意为莨莪人会盖房子，而他鲁人会养羊。马亦不少，马骡是汉商来他鲁地区收购的重要物资。
打猎和捕鱼只是农闲时偶一为之，在经济生活中作用不大。他鲁人副业生产还有养峰、挖药和烧炭。
他魯人不会冶金、制陶和酿酒。（要业是织布，织布原料迠麻加火草。织机足“水平式”的，纺线已用纺车。织出的麻布只有5寸宽，5天可织一“筒”（即一卷），可缝“派左”（男女所穿短上衣）两件。除织布外还有竹木编织，编制农业生产和家庭生活中必需的用具。所有手工业生产都在农业劳动以外时间进行，只供向己消费，不拿到市场上出倍。他鲁人经济基本是一种自给自足经济，本族内部几乎没有商品交换。在和外界交换方面，主要克赶永胜县城的街子，卖出木柴、松明、大牲畜、鸡和鸡蛋、梨和“否格豆”（做香的原料），X回盐、茶、麻和铁农具。偶尔也有汉族商人到他鲁地区贩卖盐茶，收购牲畜。他鲁人本身既无专业的手工业者，又无专业的商人。
他鲁人1949年前土地已完全私有，可以自由买卖。租佃关系早已存在，租额平均为产W的可分之五十。雇佣关系也有发展，短工较普遍，也有长工。还有一种“借谷还工”，即青黄不接之际借谷，农忙时为债主做工偿债，每借一升谷还五六个工。高利贷很猖獗，向本族富户借债，年利率百分之四十；若向附近汉族地主借债，年利率高达白分之一百。穷人还不起债者常去债主家长期帮工，以工钱抵债，还清为止，称为“帮身”（他鲁语称“阿格入”），有帮工两三代才还清者。过去还有畜奴之风，日光绪二十几年双河兰正荣买过两个傈僳族为奴，一男一女，后配成夫妇，当地人称他们为“李家波”、
“李家母”；光绪三十年左右易水陈官祥也买过一个傈僳族为奴，但到了1950年这里已无奴隶。总之，他鲁人过去应属于所谓封建地主经济，与附近汉区已无不同。只是与汉族相较，他鲁人内部地主较少，如云山大队地主12户，内汉族8户，他鲁人4户。他鲁人之中拥有百亩以上的大地主，只有一户（名海乡才）。
他鲁人一个自然村常有好几个姓氏，仅个别村落只有一个姓（如柞叶桥都姓陈，数不住都姓王）。各个村落之间很少联系，亦无统一组织，各村有“老民”（他鲁人又称“抄麦”）一人负责祭“着恶”（详下）、修水利、修桥，不脱离生产，选举产生，一般是一年选一次。“老民”无特权，如办事不公道，则村民可随意罢免。这是他鲁人一种原始民主习惯。每年两次祭“着恶”，是全区性集会的唯一时机，举凡讨论修水利、修桥等大事及选举及撤换“老民”、“水管”，均于是时进行。若遇外敌入侵，各村能自动组织起来抵御，如1927年一1928年凉山彝族奴隶主来抢掠，全区在兰文宠领导下曾组成临时武装进行战斗，事后即自动解散。总之，他鲁人在社会组织方面尚保存部落社会的若干成分。国民党统治时期，曾把保甲制度强加于他鲁人头上，
但保甲长们除了收税外，在他鲁人社会生活中几乎不起什么作用。
他鲁人的村落多建造在半山之上，村落布局因山势而异，每户住宅常不集中在一起。过去每村有一碉楼，以防凉山彝族奴隶主来抢劫。
房屋形式如附近汉族，土墙、草顶或瓦顶、双斜而。货浴者房屋亦盖成四合院形式。室内布局是于正房中以木板或土坯搭成床状，称为“坑床”，火塘即设“坑床”之上，白天全家男女杂坐其上，喝茶吃饭，招待客人，晚上老人即睡于其上。青壮年则住偏房，巳婚夫妇各占一间。此外，每一户还有一间专供未婚妇女过自由性生活的住房，称为“诺马锡格”，意为“姑娘的小屋”。这种小屋多另建于正房之外，如是四合院，则建于院落之外，经济困难房屋窄小人户亦要在正房中隔出一间，供姑娘居住，方便她们过自由的性生活。此间房屋名为“姑娘的小屋”，实际上，凡是单身妇女如离婚回娘家者、青年寡妇均住于此，或一人专宿，或数人合住。这种小屋是他鲁人居住方面的特点，是与他们特殊的婚姻习俗相联系的。
他鲁人妇女未成年者，上身穿白色无领短衣（称为“派左”），下系白裙，头顶束发。月经来后穿黑裙，上身除“派左”外另套对襟无领外衣（称“派沙”），头梳双辫，缠于黑帕之上，与凉山彝族妇女头饰略同。妇女之裙极短，有褶，衣的领口、袖口均有花边。这里妇女服饰只有成年及未成年之分，而无巳婚、未婚之别，或为他鲁人妇女婚前婚后均可过自由性生活无明显界限可分的反映。他鲁人男子传统服装是上身穿“派左”，下着长裤，裤脚甚大，外套“派沙”，赤足穿草鞋，头梳辫缠黑帕，或戴瓜皮小帽，但近已不穿。上层人士亦有穿旗袍者，称为“派四”。男女服装均用自织麻布，白色麻布上往往间以红线，以为美观。
天冷时男子另加羊皮背心，妇女背羊皮如纳西族和白族。他鲁人以米为主食，喜饮油茶。烹调习惯略同汉族，唯所制粑粑（糯米及饭米掺合做成，以油煎之）颇有特色，有“他鲁粑粑”之称。
他鲁人地区交通不便。西北有小路通永胜县城，西南有路通大厂，多是小路。行路全靠步行，运输靠马帮，但本族无自己的马帮，外族马帮来者亦不多。他鲁河上横架着几座桥梁（三板桥、大石桥、磨坊桥、柞叶桥、花椒桥），可说是他鲁人唯一的交通设施。由于交通极为闭塞，本地人除赶街子外很少外出，汉族商贩偶尔进入他鲁人地区，孩子见了还要躲避。与外界接触不多，也许是他们长期保持一些较原始婚姻习俗的原因之一。
他鲁人固有宗教信仰是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自然崇拜重要活动是祭“着恶”和祭“米鲁”。
“着恶”在他鲁语中是一个神祇的名字。代表“着恶”的是一个山坡，在吹风丫口，称“着恶岗”。我们认为广着恶”最早应是他鲁人自然崇拜（拜山）的一种，后转化为全体他鲁人的部落保护神，故他们祭“着恶”亦称为“祭宗祠”。祭“着恶”一年两次，一次是六月二十四日到二十六日之间，即火把节前后；一次是过年时节（正月初八至十二日）。祭前例由各村“老民”集合商量，决定具体日期，凑钱筹备祭品。一般要有羊3只、猪一只、鸡、酒等，另外各户自备圆锥形粑粑12个（如是闰年，要13个）。祭前两天，由“录锡”（巫师）去“着恶岗”插松枝。祭祀之日各户至少派出一人齐集“着恶岗”，由“录锡”念经，由“老民”数人“打跳”，这时照例要由双河罗姓绰号“巴那”之家的人吹葫芦笙伴奏。然后大家分食祭品（吹葫芦笙者、录锡等执事人员另给酒、肉、茶等带回，“水管”可得羊头半个“给他们献水龙”），并商量全区公共事物选举或撤换“老民”、“水管”。据云，不祭“着恶”则庄稼不好。“六得人”、“纳渣人”亦有此俗，但另冇向己的“着恶岗”。
“米兽”意为“公山”。祭“公山”、“母山”乃永胜、华坪一带少数民族普遍流行的习俗。他鲁人祭“米玲”按姓举行，每姓有自己的“公山”，于每年九月初一到初十前往祭祀。各姓每年轮流派一户担任筹备工作，称“录左”；亦有固定由某户长期担任者，称“假史”。“录左”和“假史”，事先到各户集谷放债收利，充作祭祀费用，准备好羊、鸡、猪、香等物。届时每户出一人前往，先由“录锡”念经，然后分食祭品而妝。他鲁人的一个姓原是一个氏族，祭“米鲁”以姓为单位，疑“米鲁”原为氏族保护神。据云，不祭“米鲁”会有暴风恶雨、降冰雹，可见这也是与农业生产有关的宗教活动。
他鲁人祖先祭拜主要是过年及“尝新”时进行。每户在墙上插柞树枝一束，代表祖先，对之祭拜。少数人户有供“天地君亲师”牌位者，是受汉族影响所致。
此外，他鲁人信奉“后龙山神”，屋后山坡上立有石龛。还拜“树神”（称“斯子林”，意即“山上之树”）；凡人生病杀鸡往祭，相当于内地社神或土地庙之类。某些村寨还有本主崇拜，营盘村有过“土主庙”，应是外来的宗教信仰。
他鲁人普遍信神信鬼，认为鬼神可预知未来，故遇事皆要占卜，有羊骨卜（“烧羊膀”）、打草卦、数子、鸡蛋卜和鸡骨卜等。
他鲁人的巫师有两种，一种叫“捏甫”（亦称“东巴”），一”，种叫“录锡”（亦称“毕母”），从名称上即可见前者受纳西族影响，后者乃本族固有巫师。“涅甫”为人看病送鬼、占卜寻物等，送鬼时能口含烧红的铁犁铧，送鬼仪式与纳西族“东巴”略同。这种巫师人数较多，学习较易，有从师学习者，也有无师自通者。“录锡”主要负责祭“着恶”和祭“米鲁”时念经，为死人“开路”等等，他们要会背诵经文，学习较难，非从师学习不可。故“录锡”可以兼“涅甫”，而“涅甫”不得为“录锡”。这两种巫师皆不脱离农业生产，“涅甫”为人送鬼，报酬为半升谷子一顿饭；“录锡”念经仅多分祭品而已，别无其他报酬。
他鲁人行土葬，用木棺，与附近汉族全同。人死后停尸于院中，亲戚持酒及粑粑来吊唁。择日开吊，由“录锡”念经一天一夜或二天二夜，为死者“开路”（即对死者灵魂指引一条前往另一世界之路，彝语支各族多有此谷）。停尸时期有长达二三月之久者。有集中的公共坟地。夫妇有合葬之俗。离婚者、未嫁者及其子女葬母方坟地。
他鲁人行阴历，与汉族同。其节日有过年（初一至初七不生产，祭祖先，“打跳”及耍獅子）、火把节（六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六日，不点火把）、尝新（取新谷祭袓先并喂狗和牛）。过年及过火把节时祭“着恶”及九月祭“米鲁”，当然更是隆重的节日。
他鲁人的重要禁忌有：（1）不得穿草鞋上“坑床”。（2）屋内不吹笛子。（3）不得在铁三角架上和“坑床”上敲烟锅。（4）过年之后直至六月二十四日这段期间不吹葫芦笙。（5）晚上不犁田。（6）妇女不进土主庙等。
他鲁人音乐有“录锡”过年时唱的“哥多乞”及祭“着恶”、“米鲁”唱的调子，此外便是青年男女所唱情歌。音调简单，不断重复，很少变化。乐器种类有葫芦笙（“英千”）、笛子（“必立”）、口弦（“出出”）等。青年男女还喜欢吹树叶（“斯票”），入晚则互吹树叶以求侣5正如《蛮书》所说：“声韵之中，皆寄情言。”
他鲁人的重要舞蹈是“打跳”，过年及祭“着恶”时举行之。“打跳”时不分男女老幼，手牵手形成一圈，以足顿地，随着葫芦笙伴奏节拍而走动。“打跳”时即母子、父女、翁媳这样的关系亦不回避，只需隔开数人即可，这。其他民族集体舞蹈时有一定禁忌是不同的。“打跳”是男女结识的大好时机，往往在“打跳”之后，一对对情侣即离开人群走入僻静的山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