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少年心事
我是个内心传统而害羞的孩子,喜欢一个人,成为我不可告人的沉重心理负担。我羞于让人知道这个心事,整天提心吊胆。走在路上,也十分警惕,生怕不期而遇,会让我惊吓过度。远远瞧见影子,就赶紧逃走。要是不幸冤家路窄,避无可避,每近一步,心跳加快百分之十,脸色由苍白到浅红,到深红以致酱紫。她无视地走过去,我却如同刚从渣滓洞放出来,目光呆滞,汗透重衣。
谁理解闷骚型**丝内心的痛苦?
鼓了无数次勇气想跟她说句话,在心里打了无数次草稿,预想了无数种见面的情景,最终还是黯然流产。心想这第一句话该是多么重要啊,不能天崩地裂鬼哭狼嚎也要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这一句呀含义隽永镌史册,这一句呀深情款款定终身!这一句始终未曾出口,而我却开始说话变结巴。
长此以往,人将不人。
爱屋及乌,我对她们班的人倍感亲切,并由此认识了老钱等人。
老钱长得帅气,但有点娘(老顾和我无聊之时,点评年级帅哥,对老钱下的定语),家里比较宽裕,比我们会打扮。那时的乐坛巨星,谭(咏麟)张(国荣)二人,倚天屠龙,平分秋色。老钱是铁杆谭派,跟我同好。平时没事也常在一起聊天,但老钱这人比较浅薄,除了谭咏麟,还能聊的也就是吃和穿,我是从他这里知道领带的打法,知道皮鞋打油后用布一擦会更亮。
其实我跟老钱交往的狼子野心只是为了有借口去他们教室看某人。但每次找好借口,走到他们教室门外,又心乱如麻,心虚得不行。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要是加入了学生会,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到每一间教室去检查课堂纪律和清洁卫生。
于是,我开始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比赛。
演讲比赛,二等奖。
书法比赛,一等奖。
作文比赛,一等奖。
于是,我有了一个显赫的职位:学生会副主席兼宣传部长。除了参加学生会的活动,比如查迟到早退,查课堂纪律,查清洁卫生,我的主要工作,是每周出一期墙报,报道时事政治,表扬好人好事,讴歌校园生活,等等。
“竹林帮”终于有了打入敌人心脏的内线,不禁喜形于色,弹冠相庆。因此,很卖力地替我出墙报,老崔的画,老耿的字,都没说的,因此我的墙报办得很漂亮。而我热衷此事,只是因为,墙报的位置靠近125班。从这里眺望,可以看到那个教室,第二排第三个座位。
我最终还是没胆量踏上那块土地,每当检查卫生之类,我就以避嫌为由,改去其他年级。但我却在教导处有一张办公桌,跟四大恶人为邻,每当学校要组织“严打”,“竹林帮”就偃旗息鼓,每天抱着书本死啃,比那帮书呆子还狠。
有天自习课,我去教导处开会,老崔等闲得无聊,到我抽屉里寻课外书,却获得意外惊喜,翻出了我的日记,我的“少男之心”由此暴露,几个人凑在一起研究我暗恋的女生是谁,待我气急败坏地抢回日记,这伙人已经在纸上列了若干女生的名字,正用排除法逐个分析。我瞄了下他们列的名单,幸好没有那个名字。他们鼠目寸光,猜测的都是班上的女生。
虽然如此,我还是出名了,幼小的心灵饱受摧残。好些日子深居简出,更不敢去那个班附近转悠,深怕内心的机密彻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当时班上有几个女生,看我的目光不善,以我的敏感,焉能不知端倪,只是觉得很反感。后来更曝出猛料,说有一女生特别迷我诗人般的忧郁气质,发誓非我不嫁。虽然无法证实,也令我急火攻心,心想,就凭你?女人死光了老子也不要,老子出家去!晚上卧谈时,谁要是提起此事,我就跟谁急,仿佛遭受莫大的耻辱。
日记被我恼羞成怒地烧了,但满腔相思总得寄托。我于是勤奋地写诗。有人说,爱情与愤怒出诗人,我被刺激得成为了高产作家。我工工整整地写下每一个句子,并在每一首诗旁边画上插图。整天跟老崔之流混在一起,我也会画点简笔画。很快就有了厚厚的两部,一部叫《云卷云舒》,一部叫《梦里琼瑶》,至今想来浅薄恶俗,但当时将其视为珍宝,轻易不拿出来示人。梦想着有一天将它们献给某人,感动她,温暖她。
我就这样陷入了癔症,时而幻想自己是富可敌国的财主,游戏人生枉入红尘;时而幻想自己是隐居俗世的武林高手,忽逢急难独撑危局;时而幻想自己是才高八斗的青年才俊,风流潇洒颠倒众生……而这一切,只为博取某人关注。从此后,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杨过与小龙女,唐伯虎与秋香,梁山伯与祝英台,白娘子与许仙,愿做鸳鸯不羡仙,比翼双飞在人间。
我关注她的每一个细节。上学放学的路上,我苦心设计了无数个不经意的邂逅。课间操时,我注意她发型的变化,由此推断她当天的心情。我注意到她跟哪几个女生常在一起,并对她们倍觉亲切。我想我要是生在古代,科举只考作文,应该能博个功名,那时去她家提亲,准成。我打听清楚了,她父亲是村干部,在古代应该算员外,俺爹在乡下学校教书,算不算门当户对?
我有一本精装日记本,不写日记,每一页上都只写一个字:瑶,每天坚持写125个。我有一副哑铃,每天坚持做125个。出去购物,老板报价:十五块,我还价:十二块五。老板惊恐的表情令人难忘。过去视琼瑶小说为俗物,如今谁要是这么说,我会毫不留情地批驳他不懂大俗之雅,读不出里面的古典文学韵味,只因为,她们共着一个“瑶”字。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哇!
再这样下去,我恐怕只能在疯人院里过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