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着强烈的自尊,每个认识他的人都承认。但他自己不承认。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自尊,就是有,也在任人践踏。是的,他以一个文人的敏感意识到:他的妻子正伙同外人一起对他进行恶意践踏。
他个子很低,工资很低,身份也很低,但文采不低。他是县里最年轻的诗人。可想而知,践踏一个诗人的自尊,那是多么的要命啊。
妻子第一次践踏时说:“跟着你吃不上喝不上的。”
他哭了,然后奔到酒桌上着实浇了一脸愁,回到家自尊就受不了了。他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酒醒后,自尊也不见了,妻子也不见了。他跑到妻子的娘家,双膝着地,跪回了妻子。
他真的想改变自己的现状,可要力气没力气,要能力没能力,要关系没关系,只好捧着自己的诗去处处碰壁。头破血流到最后,也没人可怜一下诗人的五斗米状况。
妻子第二次践踏时什么也没说,她是用身体践踏的,她出轨了。
他又哭了,酒还没入愁肠多少,自尊就指挥着巴掌落到了妻子的脸上。
妻子大骂:“凭什么打我?你但凡让我们娘俩儿看到点希望,我也不会连脸都不要的。”
他的自尊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道:“有本事你就滚!我和女儿绝不拦你!”
妻子哭了:“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早和你离了。既然你也有这种想法,那咱法院见吧。”
等妻子真的走了,他的自尊才开始后悔,他不想离的,离了,谁还跟他呀?现在的女人,都势利着呢,不看诗,只看钱,就凭他一个月这点薪水,勾个女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女儿的泪流到了嘴边:“爸爸,别再打妈妈了,我不想你们离婚。”
他立刻就有了主意,对,拿女儿当武器,不信她不回来。于是,他替女儿请了假,驮着女儿找到妻子新租的房子,待妻子刚一露头,两个人就像参见皇后娘娘一样,双双匍匐在地。
妻子对这种见面礼早有了免疫力,她冷冷地说:“回去吧,自己不像个男人,别弄的孩子也没了自尊。”
自尊?在妻子眼里他竟然毫无自尊?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他拉起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家,冷锅冷灶冷炕头儿,他的自尊就又狼狈逃窜了。看着可怜的女儿,他忍不住对酒当歌。挨到半夜,灵感已如泉涌,泪水也已如泉涌。
当他放下自尊,再去找妻子忏悔时,飞来一辆车撞飞了他。结局真是喜忧参半——他没死,但脑子坏了。
脑子比植物人好,但比正常人差了点,行动迟缓,目光呆滞。
谁也没想到,这时的妻子反倒回了头。他动手术的前前后后,都有她一路的陪伴和侍候。
可怕的是,他的脑子坏了,他的自尊却完好无损。当他们的生活再次陷入平庸贫困交加时,她甚至过上了一种向四面八方出轨的日子。他在一次次醉酒后,眼前总是一顶顶绿帽子随风飞舞。他就一次次揍她,然后一次次下跪挽回。最终,太强的自尊强烈命令他动了真格的,他以一个资深大男子的主义打倒了她。结果,她鼻青脸肿地哭着跑了。
之后依然是他的誓言和她的离婚诉状。她铁了心,将自己受伤的样子拍了照片,做为证据提供给法院。他在法庭上泪水横溅,还当众对她下了跪,全然不顾亲爱的自尊大力反对。但她只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就对调解的法官说,不用了。
离了,真的离清了,孩子反倒不哭了,他也滋生出解放了的感觉。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而他这个被人称作大才子的膝下,不,好像他全身哪儿都没有黄金。是的,他没有黄金。都说男儿有泪不轻惮,而他这个酒仙大诗人的泪,好像在整个婚姻中惮的也忒欢了点儿。是的,他险些将两眼惮瞎。一个没有钱只有泪的男人,也配谈感情配入围城?呸!
想开了就好。
奇怪的是,妻子不再践踏他的自尊后,那些相干不相干的两旁世人却又肆无忌惮地践踏起他的自尊来。有嘲笑,有谩骂,有鄙夷,有奚落,各式各样的挤兑都让他非常痛苦。现在除了年幼的女儿,就只有酒和诗维护他的自尊了。
忽然有一天,大街上的他昂首挺胸,春风得意,那种为尊严而战的阴暗表情一扫而光,更没有了离婚后的失魂落魄。问及原因,他兴奋地大声说:“我的诗发表了,报社寄来20元稿费呢。啊哈!有时间我请客哈!”
这是他第一次发表作品。
发表于《乡韵》2012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