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汴州,雨水还带着深深的清凉。五里坡外的落花亭里,满满一园梨花开的正是俏丽。正门的两行小诗煞是清明: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是年华。这梨花的香气的确是清淡的,却开的一片一片,很是热闹,年年都惹得文人墨客争相来品鉴。这其中也包括汴州城里风流倜傥出了名的林邵予林五公子。
卿一左手扶着司苗的手,右手提着刚采的栀子花,款款的向林老太太的福禄园走去。忽闻背后有悉索的衣物摩擦声,正欲转头探究竟,身后两丈开外的林邵予先叫住了她:“卿卿,今日又采着什么花了。”
卿一转过身来,三月阳光初暖,她盈盈笑着,眼前的林邵予就止不住眯起了眼睛。多少次了,他最爱的便是这美人回头的一瞬间,仿佛天地无声,几数芳华。
“五表哥说笑了,今日摘的是栀子。昨日听姑祖母说,这花中唯有栀子最芳香馥郁,随手往室内一放,灌上清水,味道能从鼻尖沁到脾胃里。再不舒坦的日子,也都舒坦了。”说着她又是一笑,仿佛是想起什么得意的事情来,很是俏皮的望着跟前的林邵予。逢着这种表情,林邵予知道,她又猜着什么事了,而且十有八九跟他有关。林家大大小小的姐姐妹妹里,只有在卿一的面前,他最觉得没有底气,再稀奇得意的事情,经卿一一声调侃,就稀松平常不过。
“你可是也要去见姑祖母的?今日天气好,想必她老人家的心情也很好,我要趁机把她上次许诺我的云纹簪子讨过来。”卿一仍旧笑的一脸灿烂,但看在林邵予眼里,那分明是在说,你要跟姑祖母讨什么?趁着功夫赶紧去吧,今天她心情好。
这个丫头,从六年前辗转到林家开始,就没有让林邵予觉得不妥的时候。林邵予看着她如三月春风迎面吹的和煦笑脸,心里有说不上来的妥帖。他四处看着,左右两边的卵石甬道上,开着几簇小碎花。他曲身捻起其中几朵,欲凑过身别在卿一的小鬓上。
卿一佯装不知的往左边迈了一小步,嘴里轻声笑道:“想不到今年春来的这般早。”她仿佛只是自言自语,轻触着路边的一丛小碎花,独自感叹。
林邵予作罢,哈哈笑着去了林老太太的福禄园。
卿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摸着手上一串檀木珠子,良久没有发声。
“小姐,虽然才三月,但瞧着也快正午了,咱们避避日头吧。”
说话的是卿一身边得力的丫鬟,名唤司苗,这是自入府以来就跟在卿一身边的。
卿一转身应了好,和这个相依多年的小丫环静静的往一旁的小亭子走去。
芳草亭旁边是一湖碧水,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池里几尾小鱼游的正欢,水草绕着它们一圈一圈轻轻在池中漾着,有道不出的满足和幸福。
卿一专注的看着,清风吹过,她心里静悄悄的。
到林家已经有六年了。
初初到林家,她是林老夫人娘家表孙女,林家四房上上下下都恭敬的称她“表小姐”。表小姐姓萧,但她用了自己后来惯用的名字,于是成了萧卿一。
记得那日林老夫人十分和蔼的望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卿一。”她答。
她确是叫过卿一的,在从刘府逃出来后的大半年里,她和罗泗就一直对外这样叫自己。那半年里,她尝尽了世间百态,酸甜苦辣都变的不那么可怕了。她怕的是一觉醒来后,怔怔的坐上半天才能明白她已不再是原来的刘语箐。
当萧恭身边的小厮找到罗泗的院子,当她被罗泗推到众人面前的时候,她就坚持自己叫卿一。
只是从此以后这刘姓,可能需要被雪藏很多很多年,甚至终身不能再碰。
她独自蹲在后房角落里哭了整整一个上午。
林家大宅众人口里的表小姐,是林老夫人娘家行五的堂弟,于定和十年找回的小孙女。坊间传闻定和七年,豫州望族萧家,因五老爷萧恭犯了一宗大案,于当年六月匆匆迁到了远在西北的汇灵县,除了三房萧盛一家被下放大牢,萧家举家离了京都。这一片祸乱里,萧恭的二儿子,萧府行七的萧荣谦病倒了,他膝下刚满四岁的独女被人流冲散。
七奶奶宋氏整日以泪洗面,不久就病逝了。萧荣谦随后也积优成疾,很快过世。直到六年前,萧家五老爷费尽心思将这位萧家六小姐寻了回来,此时的表小姐已经七岁了。萧家五老爷也已经年近六十,在这位六小姐归家一个月后,含笑撒手世间。林老太太心中知道,这位堂弟晚年最挂怀的事情,就是这位六小姐。因为萧恭的缘故,萧家迅速没落,乃至原本钟灵毓秀的千金小姐流落市井,找到她的时候,萧恭连她这四年是如何过的都不敢探听。他甚至觉得整个萧家对这位六小姐都有亏欠,所以六小姐归家后,对其宠爱有加。
林老太太是知道这位堂弟的心事的,因为未出阁之前对他多有依仗,关系亲厚,再则这位六小姐父母双双过世了,她以萧家最年长的身份作势,执意要将这位六小姐养在自己身边,弥补萧家五老爷的遗憾,也弥补自己在萧家大难时,无法援手的愧疚。
据罗泗说,这位六小姐在与萧家失散的第二年,是真的被他救过的。只是当时的罗泗,还只是四处辗转,乞讨街头的叫花子,他无法知道眼前瘦骨嶙峋,三日未进水米的小姑娘其实是一个千金小姐。在罗泗发现她,给她一碗清粥的晚上,她便不幸过世了。所以这位真正的表小姐,早在定和八年就已经香消玉殒。
上天给了刘语箐一个机会,以另外一个身份,悄悄的活在这世上。
只是从此,她不再是刘语箐,她是萧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