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话的声音是平的。仿佛没有阴阳上去的分别。
人倒长得很精神,五官开开的,但不平淡,眼睛微吊,大而有神,鼻若悬胆,中正挺直。嘴巴也是有棱角的。总之一个长得非常周正的青年。
说是青年,头发有点微白了,两鬓霜霜的,又喜欢低着眉眼,人很瘦,些许含胸,不太高的个子,身形比脸显老。
他的妻子,法律上讲,是他的妹妹。
不过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谁也不知道他妻子的血缘关系在哪里。
他12岁的时候,父亲死于一次建筑事故,从六楼跌落,脖子断了。母亲带了他一年多,日子艰苦,决定还是改嫁。
嫁给了一个单身汉。
单身汉的身世非常清楚,38岁了,父母都已经故去,他未婚,倒有个闺女。
小姑娘有一种奇怪的病,视力差,干瘦,不太爱说话,默默做事,什么家务都会干。成了他的妹妹。
他爷爷奶奶很反对他母亲改嫁,千叮咛万嘱咐,就怕他改跟新父亲姓。母亲被叨叨烦了,再婚前,干脆把他放在了爷爷奶奶家,邻着个村子,徒步走十三里地,两个钟头的事儿。他想了想,答应了。
母亲对这个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妹妹非常坏,嫌她来历不明,说话都是呼来喝去,写下来恐怕都是两个叹号结尾的句子——妹妹沉默之极,他有记忆以来,没有一次跟这位继母顶嘴的经历,说什么,就是什么,连个不满的眼神都没有。
他每个星期六下午去母亲家一次,母亲给他留着红皮的火腿肠和酱猪肝。他把酱猪肝的硬边儿啃了去——他妈妈的厨艺着实一般化——把稍嫩点的肝芯儿偷偷塞进妹妹嘴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护着这个妹妹。
妈妈呵斥妹妹,他会硬声抵挡回去,其实妹妹并不觉得委屈,她就像个没长痛感神经的小木偶,人家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妈妈发现儿子护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呆女孩,更生气了。
日子呼呼地跑过去,他21岁的时候,有天回家,妹妹忽然对他说:哥,我想嫁给你。
他犹豫了。
妹妹就哭了,说:哥哥,你看我这样子,身体不好,人都嫌我,要是你不要我,我干脆死了算。
一点不浪漫对吗?跟逼婚似的。
他回到爷爷奶奶家想了整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他一路小跑到了母亲家,跟他们说:我要跟妹妹结婚了。
他妈妈十年都没原谅他。至今还不跟他讲话。
发蓝灰色的结婚照片,至今在他的床头摆着,妹妹并不好看,没有他端正清秀,鼓鼓的脸,满是笑容。大概是生来最满意的一天。
还有很满意的一天,应该是他俩的儿子出生那天。
医生早就宣判过,她先天性糖尿病,生孩子非常危险。
她小时候成为弃婴,不知道到底是跟病有关,还是跟是个女孩有关,在遇到养父之前,她已经被转了六七次手。养段时间,发现她有病,立刻就被抛弃了,直到遇到养父,这个单身汉带着她看医生,医生说,这孩子的病没得治。养父默默领着她的手回家,她那时候已经能走了,也懂点事,一路流泪,攥紧养父的手。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一周过去,爸爸没提让她走。
她暗下了决心,活着一天,就要把爸爸伺候好。
爸爸也不同意她嫁给哥哥。几乎一年没跟她说话。
直到她和哥哥的儿子来到人间。
那孩子胖得呀,肉呼呼像几个肉丸子堆起来的一样。小肉山。
健康得很。
妹妹在儿子7岁那年全瞎了。她住在医院的9楼,一天晚上,她拉住哥哥的手说:我这一辈子好值啊哥,我怎么命那么好,会遇上你。
他心里咯噔一下,紧紧攥着妹妹的手:你别傻啊,别做傻事啊。
吓得一直不敢睡觉。直到午夜两点,他撑不住,合了10分钟眼,惊醒过来,妹妹已经从9楼走廊尽头的卫生间窗户,跳出去了。
“太花钱了治病。她是想把钱留给我和俺儿子。不想拖累我们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调也像最初一样平,不过说完这句,整整十分钟,他没有再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