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说吃。
先说咸菜,冬天是做咸菜的好时节,通常是一个太阳晒着被子暖软的日子,被叫起来帮下手,天气晴朗,则做出来咸菜不容易发霉。
然后去买10多斤花生、10多斤辣椒,兑一整罐白糖,然后是一些配料,有大茴、八角,分别捣碎,放进一个澡盆里用力搅拌,这个工程会用到女人的心细、男人的力气。辣椒是鲜红朝天椒,个头小,劲头足,颜色亮;花生经过筛选,个个颗粒饱满圆润,通常在做的过程就会被我们随手吃掉一半,所以每次要做咸菜,花生总要买上几十斤。
大功告成,吃的时候用热油翻炒,兑水后放面条里,整锅面条都香酥掉。
我说的这个咸菜是花生酱,酱里最好吃的是花生,通常吃不到半瓶,花生就被大家挑出来吃光光,妈妈心疼我,每次我上学带的瓶子里,满满都是花生。
春天来了可以做韭菜花酱,颗粒细腻,摊开来一地的绿。配红辣椒,卷烙饼,烙饼上薄薄抹层香油、涂层细盐,趁刚烙好又软又热卷一筒新韭花,咬一口,就觉得一整天的忙碌都有了着落。
其实在我家乡,烙饼是叫烙馍,摊这个要有技术,要不厚不薄,微微发黄起烫花,手疾眼快唰地挑到瓦盆里。做这个要在傍晚,下班的人陆续回到家,生一堆火,丢刨木花进去,然后一院子的烟就生了出来,日后想起烙馍,首先想到的就是满院炊烟。
妯娌们烙得很快,可是人多,谁走过来都随手卷一个吃,卷咸菜,卷糖蒜,卷白糖,什么都没有,单单擦上油和盐也香得很。干活的蹲个小板凳忙半天,一回头瓦盆里还是那么几个。
吃烙馍容易吃撑,像红酒容易喝醉,因为吃着轻软,不知后果,所以家乡也说:蒸馍省,烙馍费,要吃锅盔卖了地。
蒸馍就是馒头,没有谁爱吃馒头,可是烤馒头又当别论。
在蜂窝煤炉上,支一个铁丝架,把一个凉馒头切两半放上去烧,最好是放几天硬得跟石头似的,等外面那层面皮儿咝咝地收紧蜷缩,再等裸露部分变成金色橙黄,钳下来,略凉一下,趁热吃,外面焦的嘎嘣脆,里面软的像棉花,或者,棉花糖。放一块腐乳上去细细抹匀,你就后悔吧……干吗没多烧几个。
谈到烧,最好吃的还是烧红薯,秋天,院里梧桐树慷慨地大把大把掉叶子,掉得一层层盖住地面。让它们摊着晾,直到翠绿叶脉变成黄金般干脆,拿大扫把扫一堆儿,点火。这时往往有人(是我)跑厨房,拎几块红薯丢到火堆里。然后,进屋,吃晚饭,看《新闻联播》,要到电视看累了,出来站院里发呆,看火堆只剩灰烬,明明暗暗地闪,忽然想起来说:还有红薯呢!这时红薯已经凉了,正好,一嘴咬下去,牙齿嘴唇统统变焦黑。
曾经上班的地方,围墙外边就是玉米地,闷长的中午,偷玉米来煮是一大乐事。将熟未熟时,扩开一屋子清香。有农家找进来,先矢口抵赖,被人家拉到垃圾箱看剥下来的玉米须:这是什么?哑口之下,农家说,这样吧,让我挑你们点粪算了—顿时皆大欢喜。
盼着盼着花生就熟了,煮一大锅,跟朋友聊着吃着,吃完一锅,堆满满一桌子花生壳,正好也该散了。
花生煮熟很粉,要慢慢吃。
春节的食物千变万化,我却爱吃枣馍。
不知为什么,一个馒头嵌几个枣就格外香,我的标准吃法是把枣吃掉,把枣周围浸透枣香的馒头吃掉,然后就看看妈(她对枣馍的剩下部分负责),看看下一个枣馍。很谗。
更不用说豆包。到春节,奶奶总是要买红豆,捣成豆沙,做豆包。这个她不做,别人不会做,可是她做了后,她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十多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做多少都吃干净。为吃豆包,很长很长时间我都以为自己是不得宠的孩子,因为,豆包太少,孩子太多,不够分。
那时吃豆包,我总想如果不用吃包子皮该多快乐,就像若不用跟人分一个豆包该多好。
就像你猜到的那样,这样巨细靡遗地写吃,通常是因为,吃不到。其实小时候没有挨过饿,但饥饿的基因,透过我的父母层层叠叠地传进我的血液。没挨过饿,但目光所及都是匮乏。食物的匮乏,情感的匮乏,智慧的匮乏。日后我看安妮·普鲁的《近距离》会有异样的亲切感,匮乏之中,轻微的一点好意都让人格外记得长久。奶奶偏向孙子,有鸡腿会留给他吃。而爷爷爱我,给我钱让我买卤鸡肝卤豆腐片。那时这些卤味,是用真正的鸡汤里炖的,美味超越鸡肉。这两角五角买来的豆腐片拯救了我脆弱的自尊心,成人后,不至于认为女人是比男人更低级的动物。
因为,有人在生命最初爱过我。
2002-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