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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两年后,朱文霞嫁给了严国勤。

两人的这桩婚姻,是朱宗玉一手撮合的。

秋天地里豆叶泛黄时,朱宗玉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心口窝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张嘴光能出气,不能进气,到后来连往肚里咽饭都困难。南里北里大医院跑了几趟,南里北里的医生都摇头说没法治了,劝他回家去,想吃吃点,想喝喝点。朱宗玉知道大限不远,跟朱文霞交代后事,头一件事就是要求死后回老家安葬。

他的老家凤阳府离严家台子百十里地,五服以内没一个活着的人了,死去的人倒是占去不少老坟地。运回老家又安葬在哪里呢?不过朱文霞不和他说这个,朱文霞先答应下来。朱文霞说大,你放心,你老以后,我一定把你运回老家去。

朱宗玉咳咳喽喽地说,你给你大发个誓言。

朱文霞说好,大,我给你发个誓言,我要是不给你送回老家,我日后老在家里。

老在家里,就是嫁不出去,一句话勾起了老朱的心病。他咳喽了一阵子,喘着气说,去,大霞子,你去把严东家家的大小子叫来。

严东家家的大小子,就是严国勤。朱文霞说大,你叫他干啥?有啥话你给我做交代。朱宗玉说这个话交代给你没用,你别问了,快去喊吧,晚了你大就等不及了。

朱文霞就知道她大的心事了,她说大你别瞎操心,有的心你操不来。

朱宗玉说怎么操不来?你和严家的大小子不是一块堆长大的吗?你有什么不可心的?

朱文霞说,不是我不可心,是人家不可心。大,你别看严国勤面上憨厚,内里精明着呢。

朱宗玉说,你大我什么不知道?我要的就是他面上憨厚,内里精明。

朱文霞说大,他的成分高。

朱宗玉说,他的成分不高,早有孩子了。

朱文霞就不再争辩了,径直往外走,身后她大说,别等了,姓谢的小子,不能回来了。

朱文霞一惊,站住了脚步。

朱宗玉说,去吧,你大啥不知道。

听说朱宗玉喊他,严国勤微微有些吃惊。不过也不能推辞,一个将死的人喊他去,他要是不去,日后会让人说闲话。严国勤跟在朱文霞的身后,一前一后地走着,心中不断地猜测,朱文霞的大临死前找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朱宗玉一边“呼哧呼哧”大喘气一边大声问,严东家的大小子,你来了?

严国勤说,是,西跨院大爷,我来了。

朱宗玉称呼严国勤“严东家的大小子”,严国勤称呼朱宗玉“西跨院大爷”,都是老辈子传下来的称呼。给严家打长工时,朱宗玉住在西跨院。等严国勤来到床面前,朱宗玉对朱文霞说,丫头,你上锅屋去,给你严家大哥烧一碗茶。

现在,只剩下严国勤一个人,单独留在朱宗玉的床面前了。

朱宗玉问,你大号叫个啥?

严国勤说,我大号叫严国勤。

朱宗玉说,噢,大号叫严国勤,那我就叫你大号。严国勤,你跟俺家丫头,是一块堆长大的?

这话等于没问,不过严国勤还是恭恭敬敬答了一声:是,我和朱文霞,是一块堆长大的。

朱宗玉说,那你说俺家丫头,人咋样?

严国勤懂得朱宗玉的意思了,但他不知怎么回答。

朱宗玉察言观色,心里有了把握。朱宗玉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只说俺家文霞给你烧锅,你愿不愿意吧。愿意就点点头,不愿意就摇摇头。

严国勤含着眼泪,使劲点了点头。

朱宗玉长出了一口气,大声喊,大霞子,大霞子!你过来,茶先不慌烧了。

朱文霞红着脸,从门外走进来。严国勤拉了她一把,两个人一并排站在朱宗玉的床面前。

严国勤改口说,大,有什么话,你就给我交代吧。

朱宗玉说,好,我活着能听你喊我一声大,死了也闭眼了。

朱文霞害羞地喊了一声:大!

朱宗玉说,你别打岔,我的时辰不多了。我和严老东家,虽说一个地主,一个雇农,可也是上辈子的交谊,你二人日后好好过日子,我和严老东家,在地底下看着你们呢。

严国勤说,我知道,大。

朱宗玉说,我一把老骨头,也没什么好交代,头一宗,我丫头交给你,你好好待她。这二一宗嘛,我死后得归葬朱家老茔,这话别和文霞她哥说,她哥是队伍上的人,就别影响他进步了。

严国勤说,大,我知道了。

朱宗玉说,趁着我还没咽气,你二人拉拉手,就算是当着我的面,拜过天地了。

严国勤就拉起了朱文霞的手,两个人又一起喊了一声“大”。

安葬了朱宗玉,收尽了秋庄稼,严国勤和朱文霞俩人结了婚。这个婚结得简单,严国勤家腾出一间屋来,扫扫灰,刷刷墙,到公社扯了一张结婚证,朱文霞从家里把自己的铺盖卷搬过去,俩人就成了两口子了。没请酒席,也没放炮仗。说是说移风易俗,新事新办,实则是朱文霞心里,还放不下那个没良心的谢眼镜,婚事就办得潦草。当然喽,穷也是一个方面。年年农业学大寨,年年社员没饭吃,年底分红,好一点的生产队,一个分工才值五分钱,孬的就更不用说了。有劳力的家庭还好说,没劳力的家庭,年底分红,还得掏钱买口粮。两个人结婚惟一添置的新东西,是一对枕头,一对暖水瓶。一对枕头是朱文霞早就偷偷预备的,预备的时候,心里装的还是谢眼镜。一对暖水瓶是殷家传、王桂珍两个人送的,他两个人做夫妻已经好几年了,也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暖水瓶是大红铁壳子暖水瓶,上头一边印着一个大大的金双喜字,一边印着一个头戴草帽的女知青,下面是一溜小字:扎根农村干革命。

殷家传和王桂珍的婚事办得更潦草,那一年他二人在村东湾地淌水沟里幽会,不是让朱文霞撞见了吗?王桂珍可好,回去后不但不知道收敛,反倒更加变本加厉,和殷家传频频在淌水沟里幽会,不久就让巡逻的大队民兵逮住了。民兵们不问青红皂白,两索子把俩人捆去了大队部,要游他二人的街。殷家传性子蔫,一句话不说。王桂珍生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说我跟殷家传自由恋爱,犯了哪条国法?民兵营长陈哈哈说,你犯不犯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二人光着屁股,让我逮住了。

王桂珍说你放屁!你娘才光着屁股,你怎么不去逮她?

民兵营长陈哈哈不和她废话,吊起她来打。

王桂珍吊在梁上,嘴还死硬死硬,她说我和殷家传自由恋爱,受《婚姻法》保护,陈哈哈你私设公堂,吊打贫下中农,你是想翻天吗?

陈哈哈说嘿!你还敢给我扣帽子,给我打!狠狠地打!

王桂珍的哥哥王世界窜上来,抱住陈哈哈的腿,说营长营长,我求求你了,再打会出人命的,我给你跪下,我给你跪下。

说着就跪下了。

王桂珍“呸”地一声,一口吐沫吐到她哥的脸上。她说哥!你给我起来,我一没犯法,二没反党,你跪什么?

就在这时候,高一嘴进来了。

高一嘴问,因为什么吊人啊?

陈哈哈见是高一嘴,即刻放下鞭子,哈下腰说,高书记,王桂珍勾搭殷家传,在淌水沟里胡搞,让我逮住了。

高一嘴背起手,踱到梁底下,撩起她的头毛,看了看她的脸,说王桂珍啊王桂珍,你才多大啊,就敢搞破鞋?

王桂珍猛一甩头,甩开高一嘴的手,说姓高的你少放屁!

高一嘴恼了,吩咐陈哈哈说,也别打了,松下来,先关一夜,明天游街!

松下来就关在大队部,仍旧捆绑着,几个人看着,几个人刷游街用的大牌子,几个人串破鞋。破鞋是留明天挂俩人脖子上的,一共是十二只,串成两串。到了下半夜,就都乏了,打着哈欠回家,留下一个人值班。天快明时候,突然从大队部传来一声尖叫:快来人啊!王桂珍上吊了!

前后庄子的狗一齐吠起来,吠得瘆人。

王桂珍以拼死一搏,保住了自己和殷家传的颜面。游街的事不再提,大队也怕出人命。

三天后,王桂珍嫁给了殷家传。殷家觉得丢人,没有操办。所以王桂珍和殷家传俩人结婚,也是一没请客,二没放炮仗,甚至连一天假也没请,俩人上午下地干活,下午也下地干活。挨晚临收工时,王桂珍从口袋掏出一个手巾,手巾里包着十几粒糖,给她挨前挨后干活的小姊妹,一人发两颗。

王桂珍说,我跟家传结婚了,这是我俩的喜糖——记住了,往后别学我。

殷家传远远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王桂珍把两颗喜糖塞进朱文霞的手心,朱文霞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朱文霞真是佩服王桂珍,她想比比王桂珍,自己真是白活了。那些天谢眼镜招工走了,朱文霞正心里空落落的,无抓无挠。

王桂珍把两颗喜糖塞进严国勤的手心,严国勤不接糖,直愣愣地看着她。

王桂珍说,怎么,不认得我了?

严国勤说,王桂珍,我真是没想到。

王桂珍说,你该想到的,你没想到,就是你的不是了。

严国勤笑了,严国勤扭头对殷家传说,家传,我一直以为,你会和朱文霞好。

朱文霞就笑了,说严国勤,咱吃过饭去给家传贺喜吧,要不也太冷清了。

晚上是朱文霞先去的,严国勤随后也到了。朱文霞送的礼物是一面镜子,底下垂两根红穗子;严国勤送的礼物是一只洗脸盆,里头印一朵大葵花。此地把向日葵叫葵花。俩人的礼物都是从大队代销店临时买的,朱文霞说没什么准备,大小是个心意吧。

自打中学毕了业,朱文霞、严国勤、殷家传三个人,好些年没这么单独坐在一起过了,现在三个人坐在了一起,中间多出一个王桂珍来,像是一切都变了味道。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也没多少话可说。王桂珍说家传,是不是我坐这里,影响你们了?

朱文霞和严国勤两个人,就起身告辞了。

朱文霞说,殷家传你要对王桂珍好一点,王桂珍为了你,差点连命都丢掉了。

严国勤说,朱文霞说得对,如今王桂珍这样的女人,不好找了。

朱文霞家住东边,出门往东走;严国勤家住西边,出门往西走。朱文霞走几步站住脚,回头看了看严国勤,回乡几年,干了几年农活,严国勤的身体壮实了,思想也成熟了。

朱文霞想,要是当初不爱上谢士俊,爱上严国勤,不也挺好?

转眼几年过去,现在轮着严国勤和朱文霞结婚了。殷家传、王桂珍两口子一人手里提着一只大红暖水瓶,来给朱文霞送礼来了。殷家传还是蔫拉吧唧的不说话,话都是王桂珍说。王桂珍说,我们这对暖水瓶可是去矿上百货商店,捡最贵的买的,你可仔细点,别不小心给俺打碎了。朱文霞笑着说,怎么是给你打碎了呢?你送给我就是我的了,碎不碎的,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殷家传不说话,把新房前后左右看了一遍。严复礼挨斗几十年,一直是低声下气,前两年撒手西去,给儿子留下一个地主名分,和三间土坯草顶的破屋。这三间破屋,就是朱文霞她大扛长工时住过的“西跨院”,山不转水转,几十年后,成了严国勤和朱文霞结婚的新房。屋里空落落地放着一张大床,床板上铺着秫秸笆子,秫秸笆子上铺着一层麦草,麦草上铺着一张芦苇席子,席子上一并排摆放着两床被子。一床新一点的,干净一点的,是朱文霞从家里抱过来的;一床旧一点的,脏一点的,是严国勤平常盖的。两床被子上摆放着一对新枕头,大红底子荷叶边,上头绣一对五彩鸳鸯。

殷家传说,你俩的情况跟我俩的不一样,最起码也放一挂炮仗,热闹热闹。

朱文霞说,俺大刚走,放的什么炮仗,还是这样好。

王桂珍说就是,不放炮仗,婚不也照结了。

殷家传问,你哥呢?你哥知不知道?

朱文霞不说话,停了一歇子说,俺大临走嘱咐的,不给俺哥知道。

王桂珍说,是不该给你哥知道,严国勤的成分高。

这叫什么话?殷家传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你俩歇着吧,天也晚了,也都累了。

殷家传、王桂珍两口子一走,一间屋就空了下来。朱文霞关上门,想去拉灯,还没等拽住灯绳,就被严国勤从身后抱住了。朱文霞“哎哟”一声,说吓我一大跳。严国勤不说话,一张嘴急急地就递上去了。这是两人头一回亲嘴,严国勤大声喘息着,有些手忙脚乱;朱文霞却想起了谢眼镜,心中有一丝恍惚。她想起谢眼镜的唇,是那么柔软,那么湿润;严国勤却是蛮横有力,堵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严国勤亲她,“呼哧、呼哧”像是在干一件重体力活。他无师自通地把朱文霞往床上拥,拥到床边,一使劲,就把朱文霞压到身底下了。

朱文霞攥紧自己的裤带,大叫一声:不要!

严国勤愣住了,他看着朱文霞,不知她怎么了。

朱文霞也愣住了,她看着严国勤,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严国勤开口了。严国勤说朱文霞,你是不是还惦着谢眼镜?别再想他了,谢眼镜谈对象了。

朱文霞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严国勤笑笑说,我怎么不知道。

严国勤又说,朱文霞你既是跟了我,就是我的女人,不管你原先喜欢过谁,跟过谁,你跟了我,我就对你好。

朱文霞感动了,她说严国勤我知道,我也会对你好。说着就走到门边,把灯拉灭了。

这一夜,朱文霞结结实实做了一回女人。严国勤结结实实做了一回男人。朱文霞做过严国勤的女人,才知道怎么才算一个真正的女人;严国勤做过朱文霞的男人,才知道怎么才算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中间,朱文霞看见谢眼镜的脸在黑暗中一晃,就不见了。

到天快明时,两个人都折腾累了。折腾累了的两个人,一并排躺在那儿说话,朱文霞枕着严国勤的胳膊。严国勤说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他问朱文霞说,那件事你还记不记得了?朱文霞问哪件事情?严国勤说有一回,你、我、殷家传三个人过家家,说好了你做新娘,我做新郎,殷家传做咨客的,临到咱俩人拜了天地快入洞房时,殷家传突然不干了。殷家传说,你们俩人拜过天地去入洞房了,我还一点东西没吃进嘴里呢,哪有结婚不管大咨子饭的?这个大咨子我不当了。“咨”是咨询的“咨”,此地把主持婚丧礼仪的人叫大咨子,官称咨客。这是一个很古老的词,可见这地方的历史悠久。朱文霞想起来了,她记得当时严国勤听了殷家传的话后,就跟自己说,咱俩过一小会再入洞房,我先去弄一点好吃的来。是个初秋天,天气还很热,三人过家家是在村边上的一片柳阴底下,严国勤说过这话,就朝村头的庄稼地一溜烟跑去了。严国勤想偷生产队的香瓜,看瓜人正大睁着一双眼在瓜地里转悠。严国勤想偷生产队的玉米,生产队的社员正在玉米地里干活。严国勤没有办法,就匍匐在白芋地里,扒了两个拳头大的小白芋跑回来。谁知跑回来一看,朱文霞和殷家传两个,你搂着我我搂着你,在柳阴底下睡着了。严国勤把白芋往两个人身上一摔,说殷家传你给我起来!我去给你弄吃的,你把我的新娘抢跑了。

殷家传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说,你弄了什么好吃的?快给我!

严国勤不给他,抓起两个白芋就不知扔哪去了。严国勤说我叫你吃,我叫你吃,我叫你连白芋尾巴都吃不着!

朱文霞听了这一段,不由得笑出声来,她问那后来呢?我到底嫁给谁了?

严国勤说你嫁给谁了?你嫁给我了。说着一翻身,又把朱文霞压在了身底下。

朱文霞说要死了严国勤,你不是才刚刚来过?

严国勤不说话,他已经顾不上说话了。

朱文霞一边迎合着严国勤一边喘息着说,严国勤你别不知饥饱,我又不是只做你一天媳妇,你这么不知饥饱的干什么?严国勤一边动作一边喘息着说,我就是不知饥饱,你做我一辈子媳妇,我也是这么不知饥饱。

天放明了,鸟雀子叽叽喳喳,在屋檐下鸣叫。

朱文霞推推严国勤,说严国勤你快下来,要出工了。严国勤哼哼着说我不下来,我得在你身上再补一觉。

严国勤就真的趴在朱文霞身上睡着了。这让朱文霞想起那一年,三个人串联去上海,在呼啸的炭车上,三个人歪七斜八地靠着,到了半夜,严国勤就偎到自己的怀里来了。火车“哐当、哐当”响了一路,严国勤呼噜呼噜睡了一路。朱文霞几次推开他,但不一会儿,他就又偎过来了。

朱文霞很想问问严国勤,那一回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假装睡着?

结了婚,做了朱文霞的男人,严国勤就能名正言顺地忙他老丈人的事情了。就在严国勤和朱文霞拉手的当天晚上,朱宗玉一口气没出来,撒手走了。一口槐木棺材是前些年就打好的,年年用红漆油一遍,因为是雇农,又是军属,大队也就眼睁眼闭了。那些年移风易俗,婚丧喜事都提倡节俭,反对大操大办,一般人哪能容你一年一遍地油棺材?朱宗玉的棺材是好材,一口棺材用了十六棵槐树。十六棵槐木打出来的棺材叫十六圆,是上等好材。一般人家打口八圆、十圆的材,也不推扳了。“推扳”是差劲、不怎么样的意思,当地土话。朱宗玉这一辈子,先苦后甜,不光死了要睡好材,还要回老家安葬。说是说老家,其实已经没什么人了,五服以里五服以外,都和他扯拉不上,可他就是要归葬老林,是多少有些老脑筋。现在他人也老了,睡也睡进十六圆的好材里了,问题是百十里地,怎么把这口十六圆的红漆棺材,运回凤阳府去?

朱文霞站在棺材头前,喊了一声“大”。她说大,大,你可真会给你闺女出难题呀。

严国勤说,说难也不难,就是难告假。

朱文霞说,这个不难,高书记哪里,我去告假好了。

朱文霞揣上两盒烟,拎上两瓶酒,就往高一嘴家里去了。烟是“东海”烟,比“一毛找”的“丰收”牌强多了。一盒“丰收”烟,这时的价格是九分钱,俗称“一毛找”。酒也是好酒,瓶装蚌埠大曲,一瓶一块八毛七,掏钱的时候,把朱文霞心疼死了。

各家都已经吃过了晚饭,差不多都黑了灯,没吃饭的,也都凑着灶火的光,不再费洋油了。自从矿上来人把电掐了以后,晚上就没什么人家点电灯了。电这东西贵得很,要是偷矿上的电还行,不偷矿上的电,用着就太心疼人了。村道上偶而有几个孩子跑过,几条狗“哈哧哈哧”地跟在朱文霞身后,一路颠着,也不跑快,也不叫。高一嘴家远远看着灯火通明,走进去一看,一家子正在吃饭,高一嘴没吃饭,正端个小酒盅,有滋有味地咪着。

高一嘴的女人蓬头垢面,穿一条尿素袋子做的长裤,一走一抖。尿素袋子染是染了,可前头的“日本”俩字,后头的“尿素”俩字,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五毛钱,一条裤,前日本,后尿素”,想起这首顺口溜,朱文霞想笑。

这时的化肥最好的是日本进口化肥,凭票,一个公社一年也探不上一吨。装日本化肥的尼龙袋子,印着“日本尿素”几个字,拆开来,正好是一条长裤的料。这个原装尼龙袋子,一个卖五毛钱,起码是大队干部,才能买得到。

朱文霞说高书记,婶,咋这咱晚才吃饭?

“这咱晚”也是当地土话,这时候的意思。朱文霞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东西。高一嘴的老婆放下碗,忙不迭地接过去。

高一嘴笑眯眯地说,大霞子,来就来是了,拎东西干啥?

朱文霞说,也没拎啥,就两瓶酒。要票,可不好买了。我托蚌埠俺表婶子给弄的票,蚌埠俺表婶子说,散装的不管吗,非得要瓶装的?我说不管!俺书记没啥讲究,就好一口蚌埠大曲,你说啥都得给我弄到!

听了她这一通长篇大论,高一嘴放下酒盅,手支着下巴,想了一想说,说吧大霞子,因什么事找我?

朱文霞也就不再兜圈子,说就俺大,临走留下话,他想归葬朱家老林。我想着,这事得你书记点头。

高一嘴顿都不打一个,开口就说:管!

朱文霞追了一句,那你得给俺开个证明拿着。

高一嘴又说了一句:管!

这样,装着朱宗玉的那口红棺材,就放在了一条渡船上。严国勤怀揣着高一嘴给开的证明,和朱文霞、殷家传三人一起,顺水漂往淮河下游的凤阳府。凤阳府现如今不是府了,是凤阳县,不过在死去的朱宗玉那里,永远是凤阳府。证明上主要证明,棺材里的朱宗玉三代雇农,受尽地主老财的剥削。一百多里地,从水上走得走两三天。棺材放在渡船的船头,上面盖着一堆麦草。这样渡船走在淮河里,岸上人看去,就很像一条装运麦草的船。三个人,朱文霞负责一日三顿饭,船舱里有锅有灶,有油有柴,有米有面。渡船上没有舵,是靠船后一根单棹掌船。严国勤、殷家传两人轮换着,一个人摇棹,一个人吸烟。有时候是一人摇棹,一人拉纤。渡船上也没有桅帆,因是冬季枯水期,虽说往下游行船,有时也得拉纤。

上午,严国勤船上摇棹,殷家传岸上拉纤。晌午停船休息吃饭。下午,两人换过来,殷家传船上摇棹,严国勤岸上拉纤。傍晚太阳多高时,捡一处避风的河湾,把船停下来。没下雪的冬天干冷干冷,寒风呼啸着,一阵一阵,盘旋在河面。三人热汤热水地吃个浑饱,早早地钻被窝睡觉。渡船地方小,三人只得并排睡在船舱里。三人合衣睡两个被筒,严国勤、朱文霞睡一个被筒,殷家传单睡一个被筒。严国勤睡中间,殷家传、朱文霞睡两边。严国勤、殷家传头朝着棺材,朱文霞脚朝着棺材。严国勤跟朱文霞说,你胆小,睡那头。

朱文霞说我胆小什么,他是我大,还能吓唬我不成?

朱宗玉死时六十三岁,在农村也算是老喜丧。

三人一并排睡下来,眼望着天空,一时半时也睡不着。朱文霞就给二人说一些她大的事情。

朱宗玉是十三岁那年到严家台子来的,今年六十三岁,掐去头头尾尾,正好五十年。朱宗玉生前回过两趟老家。头一趟是刚解放那一年,说是回去就不回了,不想在老家呆了半年呆不住,又回到严家台子来。一是老家那边没亲人了,和他生得很;二是那边的土地常遭水淹,日子不如这边过起来顺畅。第二趟回老家就是前几年,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整天村头路口都能看见背包串联的学生,朱宗玉受到启发,就说我不串联了,我回老家。朱宗玉收拾了一床被子,带上一包馍馍,上路了。沿着淮河堤坝走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中晌回到老家的村子。庄上的人看见他,以为是要饭的,有人说这个有年纪人,你是打哪来的呀,家里成分是什么?

朱宗玉一生气,连人给的馍馍也没要,跑去村头他老太太的坟头一坐,掉起眼泪来了。就是这一回,朱宗玉决定自己死了以后,回老家安葬。朱宗玉跟朱文霞说,你怎么都得把我送回去,你老爷爷、老奶奶,你爷爷、你奶奶,都还等我回去呢,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的尸骨抛在严家台子,那我也太孤单了。朱文霞说怎么太孤单,不是还有我,还有我哥吗?朱宗玉说,你哥你别指望,你哥是公家的人。你我也不指望,你是你婆家的人。朱文霞没回过老家,谁我知道上哪去找俺老爷爷、老奶奶的坟啊?我又没去过。朱宗玉说,这个容易,那地方叫二十营,挨淮河边上,一河沿的柳树,一河沿的芦苇。你看哪柳树密,看哪苇子稠,就是二十营。

第三天傍晚时分,三人把棺材送到了目的地。真像朱宗玉活着时说的那样,这里的河沿上到处都是柳树,到处都是芦苇。初冬天,柳树都落尽了叶子,一副衰败的样子;苇子头上的芦花,也让北风吹尽了,不见一丝生机。三人把渡船停靠在村头的芦苇丛里。殷家传负责看着船,看着棺材。严国勤、朱文霞两人负责进庄查问。进去一打听,庄名真叫二十营子,一说,还有人知道朱宗玉。

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拄着拐杖对二人说,俺六老爷在外漂了一辈子,死后还想着归葬,到底是俺朱家的子孙啊。

二人这才知道,朱宗玉在老家,大排行老六。

老人是朱宗玉本家,年岁比朱宗玉大,按辈分却比朱宗玉小三辈。所以见了朱文霞,一口一个“上河俺姑”地叫着,叫严国勤则叫“上河姑父”。

和这里比,严家台子是在淮河的上游。

他说上河俺姑,上河姑父,你二位放心,材先搁在庄外,我来安排人,半夜里,咱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材下到地里去了。

看样子,这里比严家台子风声要紧,可不敢让大队干部知道了。

老头派人去河沿把殷家传替换回来,让他的人在那看着。三人在老头家里吃过晚饭,时候还早,就都候着。老头家的老太太,牙都掉完了,关不住风,还喜欢说话。老太太跟朱文霞说,早年间咱这里年年发大水,不能活人,你大俺们一块堆外出要饭,你大的小名叫瘦猴。老头批评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管六老爷叫外号。老太太说,不是外号,是小名。我那会儿不是还没嫁给你吗,各兴各叫,他叫我姐,他的岁数比我小。

老太太又说,你大说你那边的庄子好,就留在那边,一留就留了一辈子。

朱文霞说,那边的庄子也不好,也是一年一年吃不饱。

老太太说,那也比这边强,跃进年,庄里饿死一多半子人。

跃进年又叫六零年,指的是公元1960年。

朱文霞说,如今呢,还遭水淹吗?

老太太说,淹,怎么不淹。

严国勤、殷家传不插话,就听老太太和朱文霞俩人说。

朱文霞说,我看这里的大坝子也怪高,怎么还年年淹水?

老太太说,大坝子再高也不管用,河水大了,淹是淹不过来,炸还能炸不掉吗。

朱文霞问,为啥炸?

老太太说,日他姐的,上头把俺这地块,划成行洪区了。

朱文霞明白了。淮河水大了,为了保住城市,就要行洪,行洪区是炸掉大坝,水从这儿走。

老头子说,别假充公家人了,你知道啥叫行洪区?来叫咱了,赶紧走!

三人跟来人来到村头,看见墓坑已经挖出来了,棺材也已经抬过来,就候三人过来下葬了。

墓坑边上,站着十来个帮忙的男人。

老头子跟朱文霞说,上河俺姑,这里离大队近,材安放时,莫要哭出大动静来,惹出麻烦,可不得了。

朱文霞点点头,眼睛潮湿了。

老头子问,姑,下葬吧?

朱文霞点点头。

棺材放进土坑里,一圈人拿铁锨往棺材上掀土。朱文霞忍不住,趴严国勤身上,捂住嘴哭了几声。

坟头很快就起来了。

老头子跟他的人说,停手吧。

他的人就停下手。

老头子说,姑,土培多了惹眼,等过去这阵风头,明年清明节,你得空回来,你自己培;你不得空回来,俺替你培。

朱文霞说,我回来。

严国勤说,我俩一块回来。

老头子说,那就好。

三人是当夜离开二十营子的,怕白天走招眼。去淮河边相送的多是女人,由于老太太领头。老太太怀里抱着两个大青萝卜,说家里也没啥好吃的,这两个萝卜带着路上炝菜吃。有女人送一碗面的,有女人送一碗米的,有女人送三两个馍馍,三两个咸菜疙瘩的。刚过过贱年,能拿出这些来,就不容易了。朱文霞“扑通”一声跪到泥地里,磕了一个头。

老太太慌忙搀起朱文霞,说姑,姑,你这不是折俺的阳寿吗,你恁高的辈分,俺咋敢受你的头?

去时慢,回时快,一去一回,第五天吃晌午饭时辰,三人连着渡船,一齐回到了严家台子。这以后,严国勤领着朱文霞,又回了两趟凤阳。两趟都赶在清明节前,中间相隔四年整。这四年,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毛主席逝世了,“四人帮”打倒了,大学恢复高考了,地主成分取消了。殷万良逢人就说,我可不能死,严家老地主死了,我再一死,上头来了运动,你们连个斗的人都找不着。他这是说风凉话,这样的话搁在从前,打死他他也不敢说。殷万良身子硬朗得很,人称三能:能吃能喝能睡。遇事想得开,越老越精神。

就像歌里唱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从打倒了“四人帮”,村人知道国家要变化,可没想到变化来得这么快。上头一纸公文,取消了地主成分,地主不叫地主了,地主也叫社员了。贫下中农想不通,去问高一嘴,说地主不叫地主了,贫下中农还叫贫下中农吗?你给说说,你是书记,你水平高。高一嘴说,我是书记我也不敢乱说,看文件,文件上说怎么叫,就怎么叫。殷万良说我看了,文件上没有这一条。高一嘴说,没有这一条,就暂且不论,都叫社员好了。

朱文霞、严国勤和殷家传三个人,这几年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上工去生产队地里,下工回自己家里。一个人有家跟没家就是不一样。没家的人,两条腿喜欢往外面跑。有家的人,两条腿喜欢往家里跑。居家过日子,说起来就是七个字:柴米油盐酱醋茶。实际上他们两家过日子,还没有七个字,他们两家过日子,基本上就剩下一个字:面。严国勤每天回家都在问,家里还有没有“面”下锅。这地方不说还有没有“米”下锅,这地方不种水稻。面有两种,一种是麦面,一种是杂面。杂面又分几种:秫秫面、玉秫秫面、黄豆面、白芋面,等等。玉秫秫面是指玉米面,这地方把玉米叫作玉秫秫。不知怎么的,那些年生产队地里收的粮食也不少,就是不够社员吃。缴了公粮卖余粮,卖了余粮分口粮。公粮缴得多,口粮分得少。麦天分麦子,一口人顶多分五斤,要是哪个生产队一口人分上六七斤麦子,传得百十里外都能知道。全靠吃返销粮,不吃返销粮,日子就没法往下过。返销粮没好粮,不是霉了,就是烂了。秋天分的粮食好一点,不种稻,就没有细粮,秫秫、玉秫秫、白芋都是粗粮,交了公粮,就不用卖余粮了。公粮交的主要是黄豆,芝麻是规定的,种多少,交多少。白芋和白芋片子,家家都堆得人把高。就那,有的人家挨过年,也就开始断顿了。一个长长的荒春天,一天吃三顿饭的人家不多,一天吃两顿干的人家也不多。一般人家,一天都是吃两顿饭,一顿稀,一顿稠。稠的是白芋片子淆面,稀的是白芋片子不淆面。劳力多的人家,富裕人家,中晌才吃一顿杂面馍。连着两年冬天,严国勤和殷家传都去矿上矸石山上淘炭,卖到城里,补贴家用。矿上矸石山的煤矸石里混杂有能烧的炭,挖个池子,加上水,加上浆,就能把煤矸石里煤炭淘出来,当地叫淘炭。淘出煤炭,或就地卖出,或使架子车拉去阜阳卖高价,回来贩白芋片子。阜阳离此地一百里地,土质薄,只收白芋,比这又穷多了。听说那里的土地薄的,连柴火都不长,到冬天大雪封了门,那里的人家缺柴烧,就烧白芋片子。严国勤和殷家传两个人,只敢偷偷摸摸去矸石山淘炭,就地卖几个小钱,从没去过阜阳贩白芋片子。去阜阳一来一回,要好几天,生产队容易知道。煤矿附近好些个庄里的社员,闲冬天都去煤矿矸石山淘炭,生产队也不是管得多紧,只要不让迎头撞上,就眼睁眼闭了。

就这么着,也还是困难。具体到两家来说,严国勤家比殷家传家,又要困难些。朱文霞她大的一口棺材运回凤阳去,雇船、雇人,吃喝、花费,一来一回抛撒不少钱。一般社员哪来的钱?都是拿工分抵,抵了三年还没抵完。殷家传和王桂珍两人呢,是两个壮劳力,这几年又没遇上什么事,花销不大,粮食也分得多一点,富裕一点。可以说,两人去煤矿矸石山淘炭,也是严国勤提议的,殷家传是伴着他的成分多一些。淘一冬炭,每人能分得三四十块钱。三四十块钱可不是小钱,能买几百斤粮食,补贴一个春荒天。

本来日子就这么过,可一件牵扯三个人的事情,说来就来了。

这年收罢了秋,上头来了精神,说是恢复高考了,人人都可以考大学了,地主子弟也可以考大学了。文件下来的时候,严国勤和殷家传正在地里抢种,地头的大喇叭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高考。殷家传停住手说,别动!听喇叭里说什么。

殷家传和严国勤俩人,踩着犁耙听完了这段广播。收罢秋的大地一望无际,天很蓝,很高。严国勤望望天说,还有一个多月。殷家传没吭声。又过了一会儿,严国勤说,还有一个多月。殷家传说,噢,还有一个多月。俩人同时想起了自己的女人。这时,王桂珍肚里的孩子七个月了,朱文霞肚里的孩子也七个月了。两人一前一后,怀孩子的时间差不多。

严国勤和殷家传都在想,这个大学,自己去不去考。

殷家传一进家门,王桂珍就问他说,今个的广播,听了?

殷家传说,听了。

王桂珍说,听了是什么打算?是考还是不考?

殷家传说,我听你的,你叫我考就考,你不叫我考就不考。

王桂珍说你听我的,你就去考。我这一辈子,连小学都没毕业,我肚子的孩子,还有这个家,就指着你了。

殷家传就有些感动了,殷家传把头趴在他女人的肚子上,说你这个女人啊,你就不怕我考上了,再不回来了?

王桂珍说,你不回来就不回来,你不回来,我这一辈子也值过了。

严国勤一进家门,朱文霞就问他说,今个的广播,听了?

严国勤说,听了。

朱文霞说,听了是什么打算?是考还是不考?

严国勤说,考我是肯定去考。你呢,你是考还是不考?

朱文霞说,我就不去考了,肚里怀着孩子,就是考上也没法上。

严国勤说,你可惜了。

朱文霞说,可惜就可惜吧,可惜也没办法。

严国勤和殷家传就一起报了名。高一嘴算了算,连下放知青,严家台子一共是报了三十六人。高一嘴说,报吧、报吧,反正政策放开了,地主不是地主,贫下中农也不是贫下中农。

这话主要是针对严国勤。

殷家传报名回头,和严国勤一齐去了他家,劝朱文霞也去报考。殷家传说王桂珍就不说了,没念过几天书,你不去考就可惜了,在学校我们三人数你成绩好。

严国勤说,就是,在学校我们三人数你成绩好。

朱文霞犹豫着说,那……我就试试?

朱文霞就也报了名。

考试的地点设在三人原先念书的学校里,朱文霞跨进大门的一瞬间,心里“咯噔”一声,两只脚不由得站住了。朱文霞是想起了谢眼镜。谢眼镜招工回煤矿以后,朱文霞一次也没见过,只听说他分在矿上工会工作,每天还是写写画画,刷个大标语,出个黑板报。朱文霞想,谢眼镜高中毕业,肚里比他仨都有货,会不会也来考试呢?也不知他结没结婚,女人是啥样的女人?这么想着,朱文霞一阵心跳。她想今天可别碰上谢眼镜了。这念头刚一闪过,就看见谢眼镜匆匆走过来了。

几年没见,谢眼镜还是从前的那身打扮,上身是件白衬衫,外头套件绒线背心,下身是蓝裤子,腰里扎条军用皮带。惟一不同的是脚上穿了双黑皮鞋,头发沾水梳过了。天这么冷,谢眼镜穿得有点少。朱文霞的心一阵乱跳,赶紧低下头,走过去了。

也不知谢眼镜看没看见自己,也不知严国勤和殷家传看没看见谢眼镜。

考试的预备铃声,“当当”地响起来了。

朱文霞对严国勤说,你只管安心考,不到时候别出来,我要是先出来了,我就先回家烧锅。

严国勤说,好。

殷家传说,你早出来也别烧锅了,我跟王桂珍一早说好了,晌午饭上我家吃。

严国勤说,好。

上午考语文,朱文霞是头一个交卷的,交上去时,离进考场只过去半小时。出学校大门的时候,朱文霞看见外头站着不少闲人,有大人,有孩子。看见朱文霞出来,有人惊讶说,哟哟,快看!肚子这么大了还来考。

朱文霞回家的头一件事,就是照镜子。朱文霞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照过镜子了。朱文霞一把把挂在墙上的镜子摘下来,端在手里,对着镜子仔细照。朱文霞今天,里头穿了一件枣红色的毛线衣,是结婚那年严国勤给买的毛线,朱文霞自己打的,平常舍不得上身,今天特意穿出来。外面罩的是一件蓝平绒褂子,褂子有些紧巴,褂襟子翘多高。朱文霞看见自己的脸黑乎乎的,生出好些妊娠斑。头发也长了,该剪没剪,显得蓬头垢面。

朱文霞想,自己这个样子,真不该让谢眼镜看见。

严国勤和殷家传两人也回来了,两人垂头丧气,下午也没再去考。

严国勤说,考也是白考,上午考语文都考不过去。

殷家传说,就是,下午考数学,更考不过去了。

两人问朱文霞,下午还去不去了?

朱文霞说,你俩都不考了,我也不去考了。

严国勤和殷家传说,也好。

轰轰烈烈的高考就这样过去了,雁过无痕。挨近年底,两家的孩子生出来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朱文霞生的是男孩,取名叫龙龙。王桂珍生的是女孩,取名叫凤凤。龙龙大凤凤二十天。两家大人就逗笑说,两家不如就做个娃娃亲,也不枉了两家大人处得好。

第二年,龙龙和凤凤一周多时,严国勤和朱文霞要赶在清明前几天去凤阳上坟。这是第二回去了,去一天,回一天,中间耽搁一天,上一趟坟少说也得三天。朱文霞不打算带孩子,她打算把孩子丢给王桂珍。王桂珍说,莫说三两天,就是三两个月,你也放心地去,我的奶好得很,饿着俺家凤凤,也饿不着你家龙龙。

朱文霞就放心去了,把孩子丢给王桂珍。这时交通还不方便,两人是从煤矿坐车先到县城,路上转了几趟车才转到凤阳,进二十营子时,月亮已经上来了。还是在上回来的老头、老太太家落脚。进门就见老太太一个人坐着,不见了老头子。严国勤和朱文霞心里一沉。

朱文霞喊着老头子的大号问,启亮呢,怎么没在家?

老头子大号朱启亮。

老太太说,哟!是上河俺姑来了。说着拐到门口,往外瞄了一眼,神神秘秘地说,启亮跟村里的男人在村北湾地里呢。

这里只有湾地,没有岗地,一遭水淹,一季庄稼就绝收。

朱文霞问,这时候了,还去湾地做什么?

老太太小声说,分地,分地,把地分了。

严国勤、朱文霞两人听了,大吃一惊。

老太太说,姑跟姑父,出去可别乱说,去年秋里,俺生产队就偷偷把地分了。那回是分到组,这回是分到一家一户。

严国勤、朱文霞两人不相信,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老太太指指床头的三麻袋粮食说,你看看去年秋里,我家里收了多少。

严国勤和朱文霞还是不相信。

老太太走过去,把麻袋口敞开,两人看见,一麻袋装着黄豆,一麻袋装着玉米,一麻袋装着秫秫。

老太太说,光地里起出来的白芋,吃都吃不完,都喂猪了。

看两人一脸的害怕,老太太说,一会老头子回来,不信你们问他好了。

严国勤和朱文霞,这才坐下来。

老太太开始和面,给他俩擀面条。全是麦面,不掺一点杂面,葱花炸锅。屋里顿时葱香扑鼻。这时候外头有狗叫声,叫了几声就不叫了,听出来是熟人。老太太说,老头子从村北湾地回头了,你们俩吃着,我出门去迎迎。说着就走出门,才出院子,就看见老头子像一只刚刚斗过架的老公鸡,满脸通红地回来了。

老太太问,分了?

老头子答,分了。

老太太问,几亩?

老头子答,五亩。

老太太说,我的妈妈娘子唻,五亩地俺老公母俩,怎么能种的过来?

“妈妈娘子唻”是此地妇女专用的感叹词。

老头子说,俺也这么想的,要不匀给孩子一亩两亩?

老太太说,不匀!俺倒要看看,一季子能收多少粮食。

老太太只顾得说话,把屋里的客给忘了。朱文霞只得自己迎上去说,启亮,回来了?

老头子这才看见,屋里多出两个人。他慌不迭地说,这不是上河俺姑跟俺姑父吗?啥时候到的?又回头埋怨老太太说,你也真是,也不早说!

老太太说,又不是外人。

严国勤和朱文霞顾不上吃饭了,打听分地的事情,老头子坐下来,细细说。两间趴趴小屋里,洋油灯摇晃着,照的老头子的脸上忽明忽暗。按他的说法,去年秋里,这左右生产队就刮起了一股单干风,先是把生产队的地分成一块一块的,三家五家一组,或是七家八家一组,公粮按地亩分摊。秋天收过庄稼,缴过公粮,卖过余粮,各家还分了个缸满囤满。

严国勤问,那,大队跟公社就不管?

老头子说,管,怎么不管?只是管住表面,管不住内里,都是私下里分,上头咋能知道?

严国勤问,上年不是分过了吗?怎么又分?

老头子说,不一样,上年是分到几家几户,这一回是分到一家一户。

严国勤在屋里坐不住了,拿起一把铁锨,拉着朱文霞就要出门。

朱文霞问,你这是上哪去?

严国勤说,去培坟。

朱文霞问,明天不能培?

严国勤说,明天一早回家。

朱文霞问,这么急着回家干啥?

严国勤说,得把分地的事情,赶紧让咱的人知道。

老太太笑着说,咱这块老话,“要截截皇纲,要日日娘娘”,俺姑父不姓朱,跟姓朱的人一个脾性,够种。

老头子傲不哧哧地说,那可不?俺生产队闹分地,就是俺带的头。

朱文霞严肃地说,严国勤,你我都是党员,你说话可不能没原则。

成立铁姑娘战斗队当年,朱文霞先入了党,严国勤因为成分高,又努了两年,才把党入了。

老头子哈哈大笑说,要论辈分,你俩是俺的长辈;要论党龄,你俩可就比俺少多了。

严国勤问,你是老党员?

老头子说,土改时就入了,你说老不老。

严国勤、朱文霞两人回到家,连夜在生产队搞串联,把老家分地的事说了。第二天早晨人还在被窝里,陈哈哈就带着几个民兵把两人捆住,直接押往了公社。事情闹大了,很多人拥到公社看热闹。殷家传让王桂珍抱着龙龙去求情,看能不能看在吃奶孩子的份上,把朱文霞先放了?高一嘴说王桂珍,我知道你厉害,可我还是劝你一句,这件事你不要掺搅。他两人这回犯的是反党的罪,谁都救不了。

王桂珍一听,脑袋“轰隆”一声就炸开了。她横下心,往孩子的小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龙龙“哇哇”大哭起来。

高一嘴说,王桂珍你别使坏招,你以为你掐小孩的屁股我不知道。你要是心疼小孩你赶紧回去,让他老看见他妈,回头朱文霞蹲大狱,小孩更受不了。

朱文霞说,我凭啥蹲大狱?把孩子给我,孩子饿了!

高一嘴说,还反了你了!把他俩分开,人给我轰走!等秦书记一到,就往县里押。

秦书记是公社书记,去县上开会去了。陈哈哈揎胳膊揎腿,上来撵人,又把肩上的三八大盖取下来,拉着枪栓说,严国勤你个地主羔子,你要敢跑,我一枪把你撂倒。

严国勤讽刺他说,你光拉栓,你枪里有子弹吗?

这话把陈哈哈气得不轻,陈哈哈说,好、好、好——你等着!

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出事的是严国勤,据陈哈哈说,半夜里严国勤企图逃跑,撞开窗户从楼上往下跳,差点摔死了。公社医院不敢收,连夜送往县医院,县医院做了开颅手术,才算把人救下来了。楼是二层,没有多高,怎么就能差点摔死?朱文霞知道后,坚决不信,说是陈哈哈打的,哭着喊着要告。

高一嘴说,让她去告!一个反党分子,别说没死,死也死了,还能把我高福成告倒了?

到这时候,我们才算知道高一嘴高书记的大号。

朱文霞抱着孩子,就差没疯了。朱文霞说严国勤、严国勤,你千万不能死,你死了,我和龙龙靠哪个?

医生说,人是救下来了,就不知道往下怎么样。能不能挺过来,就靠他自己了。

朱文霞哭着说,严国勤、严国勤你一定要挺住,我这就去告状。

朱文霞擦干眼泪就直奔县革委会,要求革委会查明丈夫受伤的真相,严惩凶手。“四人帮”已经粉碎了,陈哈哈还这么横行霸道。县革委的同志说,这位女同志你先回家,你看你怀里的孩子,都哭不出声来了。

朱文霞告状,走到哪儿都抱着龙龙。几天来龙龙一直在哭,这时哭得一抽一抽的,小脸憋得乌紫。

一个月后,上头下了红头文件,全省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严家台子土地分到村民小组。

当天夜里,严国勤死在了县人民医院。

半年以后,朱文霞把高一嘴和陈哈哈告倒,高一嘴判三年,陈哈哈判两年。

这些天,龙龙一直由王桂珍带着。严国勤的后事处理妥当以后,殷家传要把龙龙送给朱文霞,王桂珍说,我去送吧。殷家传说,我去送,你在家看孩子。

王桂珍看看丈夫的脸色,也就不争了。

把睡着了的龙龙递给朱文霞,两个人就干坐着。经过这么些天折腾,朱文霞又黑又瘦,苍老了许多。

殷家传说,朱文霞,我对不起你。

朱文霞心里一震,问他说,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殷家传说,是我害死了严国勤。

朱文霞问,你怎么害死了严国勤?

殷家传说,我不该去和陈哈哈说,严国勤串联的事情。

朱文霞说,殷家传你看着我,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有意的?

殷家传看着朱文霞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

朱文霞说,不是有意的就好,不是有意的,咱两家还是一家。

殷家传说,从今往后,龙龙就是我的亲儿子,我怎样待凤凤,就怎样待龙龙。

朱文霞说,好。

殷家传起身想走。

朱文霞说,你莫走,我还有一句话跟你说。

殷家传站住脚,问什么话?

朱文霞说,这件事烂在肚里,连王桂珍也莫说。

殷家传说,好。

朱文霞站起身,把殷家传送出院子,看着他的身影,隐到黑夜中去了。

§§美丽的村庄·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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