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发叫几个弟兄一起把死去的婆娘送回家,也不找人看个日子,就唏哩哗啦抬上山埋进土里。送走女人,又急急忙忙向县城赶来,刚走出趸船,就见双秀一个人吃力地一步一歇地从石阶爬向县城:“双秀妹子,你等等大哥。”他见到双秀,就像饿猫见到干鱼,搁浅的鲸鱼见到大海,甜蜜蜜酸酸溜溜地在后面喊。
双秀听到后面小孩吃奶般的酸叽叽麻丝丝的喊声,潜意识地把头转过来看了吕大发一眼,发现是自己出嫁时尹家请的押礼先生。她没有理会,继续走自己的路。
“双秀妹妹,我是吕大哥啊,你别走那么快嘛。”他见双秀没有停下来,像头大肥猪顶着热浪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向上滚去。快走完石阶时,他才总算追上了双秀:“我说么妹,你跑这么快干啥?这么大热的天。我是你吕大哥,你是从哪里来?”
双秀听到对方一会儿工夫就给自己换了三个称呼,全身出了一阵冷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人看起来像座山,实际上却像一个拖衣落食的大姑娘。还别小看这个“大姑娘”,在龙门县却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财主,同时又是老公公尹红文门下的大红人。所以,她还是勉强装笑把话接过来:“是吕老板啦,看你慌慌张张满头大汗的,你是从哪里来?”
吕大发得到对方的回应,刚才还是满脸堆笑的他,脸上一下布上了一层乌云,嘶哑地回答:“双秀妹子,我的命好苦哟,你嫂子年轻轻地就丢下三岁娃儿走了。”
双秀一看对方那神情就知道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走啦就再找一个呗,你那么有钱还怕找不到女人啦?”双秀在前面顺口回答。
“双秀妹子,我到尹县长家里几次都没有见到你。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啦?”他一听对方说有钱能找女人这话,脸上的乌云一会儿就不见了。
“回娘家,看我娘,我娘身体不好,要不是尹波生病住院,我才不回来呢。”
“啥,尹波这小子住院,得的啥病?”不知怎么的,吕大发听到这消息顿时心里像喝了一口凉水。
“得啥病不知道。”双秀没有多余的话。
吕大发和双秀一直走到十字路口,色迷迷地目送着双秀消失在政府大院才若有所失地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办公室。
“吕经理,你要的殡仪馆入股的名单拟出来了。你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吕大发刚进办公室,公司女秘书小李就把一个蓝色文件夹递到他办公桌上。
他打开文件夹翻了翻告诉小李:“先放一下吧,等我和尹县长商量后再说。另外你去叫老郭来一下。”
小李瞪了他一眼,接过文件夹笃笃笃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功夫,老郭走了进来。
“老郭,你负责的殡仪馆完工了吗?”吕大发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茶问。
“其他都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院子没有浇灌了。”
“我说了多少次叫加快速度,怎么就这么慢?”
“主要是拉石头的两部车发动机烧了,石头跟不上,所以……”
“你要赶快想办法呀。我告诉你,无论如何要在五月一日前把工程做好。现在热天已经来了,死人的高峰期要到了。你知道吗,早一天完工就早一天使用,早一天使用就早一天有收入。如果没有收入,我投资近百万怎么收回来?再说我这个也是为民服务的工程,殡仪馆整好了,也为那些死人的家庭提供停尸的方便。快去吧,要抓紧时间。”他极不高兴地把老郭打发出去后,夹着皮包准备去找尹红文。他下到楼梯口,发现尹红文上身穿着红色短袖衬衫,下身套着一条灰色长短裤正向吕大发的办公楼走来。吕大发堆笑迎上去:“尹县长,我还正准备去找你呢。”
“走,到你办公室去再说。”尹红文表情十分严肃地和吕大发礼节性地握了一下手一起上楼了。
“尹县长,我看你脸色有些不对,是不是尹波的病……?”
“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尹红文进屋自己从饮水器里倒了一杯冷水喝下去后说。
“他得的是啥病,把你急成这样?”吕大发挪动着肥胖的身子打开两边窗户。
“我他妈的自己背鼓别人敲,野雀搭窝斑鸠住,替别人养了个儿子,到头来落得个烧香反惹鬼上门。”尹红文顺手从沙发上捡起一本杂志一边摇动一边看着吕大发说。
“我说尹县长你也太那个了,人本身就是泥巴和木条做的,一辈子哪有不碰到坡坡坎坎的事?你看我,日子刚他妈的好过一点,屋头人就丢下娃儿走了。嗨,要走的人留也留不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遇事还是要想开点。你看我就想得开。我说尹县长,儿子生病你是不是……”吕大发站起来在尹红文面前做了个手势。
“本来呢我银行还有一点存款,可是还没到期,所以……”
吕大发明智而又知趣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顺手取出百元一张的两沓钱丢在尹红文侧边沙发上说:“我办公室里就剩这么一点,你先拿去应付一下再说。”
“我辛辛苦苦来到这里,你就这样打发我?”尹红文对吕大发丢过来的钱看也不看一眼,脸上极不高兴地说。
“你儿子得的啥病,两万块还不够?”吕大发被尹红文吓得赶紧陪笑问。
“啥病,吃人的病,本来我就不想管这事,可老婆娘一天叽叽喳喳地吵得我心烦,有些事我也不能把她得罪了,只好把儿子送到重庆。”
“啥吃人的病,怎么还要送到重庆?”
“白血病,你说这不要吃人吗?”
“啥,白血病?这种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怎么会得这种病?”吕大发听到这个消息,嘴里一惊一咋,心里却又一次像喝了一桶凉水,全身凉酥酥的。
“所以嘛,你这两万块钱恐怕医院的检查费都不够。”吕大发在尹红文面前不是啥老板,倒像是他的儿子。
“对不起尹县长,我不了解情况。这样,我先给你准备十万,用完了再说。”他说完起身到办公桌前拿起坐机电话:“小李,请你现在到银行给我取十万现金,越快越好。”
“那就先这样吧,回头我给你写张字据。”尹红文故意说。
“你看你,写啥字据,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吕大发边说边把手伸进裤包里,好像在摆弄着什么。
“那我就谢谢你啦,你这钱什么时候能取来?医院还在等着我拿钱呢。”尹红文说着站起来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别慌,马上就到。另外我也有事要找你。”
“啥事?”
“殡仪馆很快就要投入使用,这个收费标准政府研究过没有?”
“本来收费标准问题归物价局管,不过……”
“不过物价局也是政府管的部门,再说停尸、办席收费,龙门县也找不到一个对照的标准,所以请尹县长在这个问题上……这个为民服务的工程总投资一百五十万元,政府才投资二十万元,职工人股三十万元,剩下的百万元都是我拿出去的。如果标准定低了,我啥时候才能收回这百万的本钱?所以……”
“所以政府在给物价局提的收费参考意见中考虑了这个因素。不但要尽快把本钱收回来,还要考虑人股人员的每年分红问题。职工分不到红,他们人这个股还有啥作用?我看这事你就放心好了。”
“你能不能把政府给物价局提的参考意见透露一下?”
“这个……我就明说吧,大概每停放一个尸体,以三天为限,在二千四百元左右。另外锅瓢碗筷,厨房桌子板凳等租金二千五百元,也就是说办一次丧事花的场租费在五千元左右,你看这个标准……”
吕大发想了想有几分不知高低的回答:“低是低了一点,不过能按这个标准定下来,我也没啥意见。这是县政府的为民服务工程嘛,标准定高了恐怕市民会有想法。别看这龙们县天高皇帝远,可有些时候惹急了这里的人啥事都做得出来。这一点我理解你们这些当官的。这事就这么定吧。”
“哼哼,我看你是刺巴林里的斑鸠,有点不知春秋了。办一次丧事收五千你还不满足。你可给我放清醒了,你知道徐大根前久也要搞停尸房,收费才五百元,就是因为考虑到你这里,我才把他压了下去,要不然……”
“这话怎么说呢,这么说吧,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谢谢你呐。”吕大发笑嘻嘻地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暖,尹县长,据说你和徐大根当知青时一起在丁家坳村插过队?”
“是啊。”尹红文扬了扬头,“是又怎么样?”
“那你尹县长也真叫‘大义灭亲’啰。”
“笃笃笃”,两人刚说到这里,小李就提着十万块钱走了进来:“吕经理,钱取来了。”
“你怎么又把秘书换了?这个是从哪里弄来的?”小李出门后,尹红文色迷迷地盯着门外。
“我的远房亲戚,沿河人。怎么的尹县长,你还……”
“看你想到那里去了,我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尹红文的脸上露出几分羞涩和尴尬。
“尹县长,有句话我说出来你可不要见外……”吕大发脸色显得有些紧张。
“啥话你就直说吧。”尹红文催促吕大发。
“讲女人啦,还是你家尹波有福气。”
“啥意思?”
“啥意思?算了,还是不说的好,在你面前讲这个不太合适。”
尹红文一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他要说啥了。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在老公公面前打起儿媳妇的主意来。说实在的,当第一次见到双秀时,就感觉到这天底下的女人真是个迷。这样一个活脱脱的水人儿怎么就落到徐大根家了呢。老实说,当初要不是儿子先发现,自己还不知要做出啥事情来。尹波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儿子,但他毕竟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不管怎么说多少还是有些父子之情。哎,算了,想这些干啥呢。尹波现在还住在医院,等着自己拿钱回去把他送到重庆呢。他转脸对吕大发说:“不合适就不要说了,我也该走了,他们还等着哩。”尹红文说着提着十万块钱离开了吕大发的办公室。
“尹县长,希望县里赶快把殡仪馆收费的文件办下来呀!”吕大发追到门口望着尹红文的背影说。
其实龙门县城就那么五六万人口的小县城,按里说也不具备建殡仪馆的条件,况且城区和周围村民也还没有那个意识。但是,近年来由于少数人缺乏环境保护和城市文明的意识,一旦死了人,鞭炮声、哀乐声、锣鼓声、唢呐声搅得全城几天几夜不得安宁。再加上是座山城,单位或居民屋里屋外十分狭窄,不少人常常为死人的停放发愁。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强烈要求有关部门考虑解决居民办理丧事的统一场所。今年政府把它作为民心工程提上了桌面,由分管民政的副县长尹红文具体负责落实。也许是在传统农业向产业农业、现代农业转型时,在官场规则由模糊不清向规范有序转变时,在封建道德与现代文明碰撞时,在尹红文这类人身上出现的一种必然的贪婪的扭曲心态。也许是尹红文对自己家庭的秘密知道了一些什么而感到心理不平,竟然把一个民心工程当做了少数几个人的摇钱树。把一个为民解难的徐大根建的简易停尸房要千方百计挤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