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阿列沙已经沉沉睡去，虽然白天他已从昏迷中醒来，但身体依旧非常虚弱，在吃过晚饭后，他又睡了过去。
卡罗尔坐在书桌旁，既然阿列沙已经不再陷入昏迷，她也就没有必要再一直守在丈夫的身边。就着油灯的灯光，她正在给叔叔多恩写信。她写写停停，好容易写下几句完整的话，却突然一把将信纸撕掉，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地板上已经有好几个这样的纸团，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卡罗尔这封信写得并不顺利，她放下了笔，看着窗外的夜色，眉头紧锁。
这件事该从何说起呢？卡罗尔心里是一团乱麻，她本以为这枚符咒一定是跟袭击阿列沙他们的人有关，但现在阿列沙却告诉她，符咒只是他们偶然间从一个死人身上得来的，而那个在他昏迷中一直重复的“黑骑士”才是真正的袭击者。而卡斯帕尔告诉自己，几十年前，他们曾经和身上带有这个符咒的人一起共事，这个人还找到他们，试图要走他们的“云石”。
那么阿列沙他们发现的这个死人，跟几十年前卡斯帕尔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又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年纪也一定相当大了，可惜阿列沙没有告诉自己，那个死人是个老人，还是个年轻人。
但是自己却不能贸然地询问，这样做一定会引起阿列沙的怀疑，想到这里，卡罗尔转过来看了熟睡中的丈夫一眼，他现在的睡相安静而又平和，胸口随着呼吸慢慢起伏，和昏迷时候的样子完全不同，终于恢复了正常。
卡罗尔放下心来，重新拿起笔，她决定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多恩，不做一点隐瞒，如果多恩接到信之后，能够亲自来一趟洛坎达尔，那就更好了。
花了大概半个时辰，卡罗尔将信写好了，她从抽屉中取出一个信封，将信塞了进去，然后黏上了封口，正当她想在信封上写下收件人时，女佣咚咚地敲起门来：
“夫人，波尔大人来访。”
卡罗尔一惊：“让他等等。”
说完，她赶紧收拾起地上的纸团，将它们顺手扔出了窗外，然后把笔和信纸塞进了抽屉，最后是那封信，她想了一会，决定把信藏到枕头底下。
做好这一切以后，她深吸一口气，调匀了呼吸，然后打开房门，却看见已经走进大门的波尔?石盾和追在身后的女佣。
“夫人，”女佣一副做错事的表情：“我跟波尔大人说过了，可他坚持……”
“没关系。”卡罗尔充满歉意地对波尔说道：“刚才衣衫不整，没法迎接大人。”
说着，她向内做了个手势：“大人快请进。”
波尔也不推辞，他回头瞪了女佣一眼——女佣哪敢和他对视，只好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大踏步进了寝室。
“我听说，”波尔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阿列沙醒了，可为什么我一来，他又睡了？”
卡罗尔掩上房门，走到阿列沙枕边：“阿列沙白天是苏醒过，但吃过晚饭以后，我想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就让他再多休息休息。我们也不知道大人会深夜到访，不然的话，阿列沙肯定会等您的。”
她轻拍阿列沙的脸颊，呼唤道：“亲爱的，亲爱的，快醒醒，波尔大人来看你了，亲爱的。”
阿列沙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不知道是在埋怨卡罗尔打断了他的美梦，还是在继续着梦里的对白。
费了好大的功夫，阿列沙才明白卡罗尔是在告诉他波尔大人的来访，他定睛一看，波尔?石盾就坐在他眼前，他浑身一激灵，一下坐了起来，睡意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人。”
“阿列沙。”波尔说道，“听说你醒了，我就专程过来看看你，怎么样？病好点了吧？”
“好多了，大人。”看到波尔亲自到访，阿列沙激动万分：“都这么晚了，您其实用不着亲自跑这一趟，让索科夫来就可以了。”
“是这样没错。”波尔懒洋洋地翘起一条腿，整个上身躺倒在椅背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列沙，说道：“但是我来这里，不光光是来看看你的病情。有些事情，我还想亲自问问你，亲耳听听你是怎么说的。”
果然是为了那天的事来的，卡罗尔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但他是怎么知道阿列沙醒来的？女佣告诉过自己，这件事她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今天一整天，也没有任何人来过家里，那么波尔是从哪里得来的阿列沙苏醒的消息。
马车夫？
确实有这个可能，卡罗尔突然想到，白天的时候，女佣从屋内跑出来告诉自己阿列沙醒了的时候，马车夫还未离开，的确是有可能听到的。难道马车夫是波尔提前布下的眼线？但自己是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的，那个时候波尔又是从哪里知道自己离家去了镇上？
卡罗尔不敢再想，她不由自主地向着窗外看去，那里只有一片黑暗，她实在难以想象，在那片黑暗之中，到底有几双眼睛，在他们未曾发觉之时，时时刻刻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也就是说，她去找卡斯帕尔的事情，波尔也很有可能是知道的。
“大人想知道什么，是巡逻那天发生的事情吗？”阿列沙问道，“原本我就打算，只要身体一好，我就会回巡林客，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现在用不着了，你告诉我就可以了。”波尔说。
卡罗尔想制止阿列沙，不知道为什么，从内心深处涌起一种不安的感觉，可总不可能当着波尔的面告诉他，你不能跟他说出实情。
直觉告诉她，波尔这次来是没安什么好心的，说不定阿列沙哪里一句话说得不对，马上就会惹下大祸，可现在阿列沙已经开始对波尔述说那天的经过，卡罗尔也无计可施，只能够走一步看一步。
上帝保佑。卡罗尔在内心祈祷说。
阿列沙说着那天和斯托姆、伊万巡逻的经过，波尔一面听着，一面频频点头，时不时地会打断一下，对其中一些关键的地方做一疑问。
“也就是说，”阿列沙终于讲完了那天的经历，波尔想了想问道，“伊万科维奇独自离开，去拾取你们射下来的洛克傲慢鸟，那就是你们见伊万的最后一面？”
“是他们。”阿列沙回答说，“准确地讲，是斯托姆和伊万射的，我只是和他们打赌。不过没错，那是我们见伊万的最后一面。再后来，就是我所说的，只在黑骑士身上见到他的长弓。”
“但是……”波尔换了一个姿势，但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傲慢的神情：“伊万可是巡林客中的神箭手。”
“这一点毫无疑问。”阿列沙点点头，他非常赞同这一点，伊万科维奇在射术上的天赋，即便是指挥官波尔?石盾，也不得不甘拜下风。伊万能够在百步开外准确将一根柳枝从中射断，在巡林客的历史上，最好的成绩是七十五步，即使是波尔，他也只能做到五十步的距离命中柳枝。
自己那天真是鬼迷了心窍，会跟伊万打这个赌，如果那天不是因为这个赌注，会不会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也许我表达得还不够清楚，或者说我表述的方式有点问题，我的意思是，”波尔说道，“伊万是巡林客里有名的神箭手，斯托姆的各项武艺也都是名列前茅，而你——。”波尔探出前身，双手垂下，十指交叉，他注视着阿列沙的双眼，然后问道：“可是一个不管在哪方面都平庸得要命的富家子弟。可根据你的说法，小队里最强的两个人死掉了，你却活了下来……”
问完之后，波尔直起身来，用力在椅子扶手上拍了一下，等待着阿列沙的回答。
用这样充满侵略性的态度对阿列沙发问令得卡罗尔十分不满，阿列沙同样用一种气恼而迷惘的语气回应波尔：
“我不知道大人想说什么。”
“我认为你很清楚。”波尔说道，他扬起一只手，随意地挥了挥，“我相信你们一定遇上了什么不测，什么强敌或者猛兽之类的，甚至于——黑骑士。”波尔不禁笑了起来，“不是吗？我可以相信你们遇上了这些东西，但是如果说有人全身而退，我更倾向于相信斯托姆，或者伊万能够逃生。”
“这也是巡林客里绝大部分人的意见。”波尔举起一根手指，用以强调自己所说的话。
“我可没有撒谎！”阿列沙高声说道。
卡罗尔也在一旁抗议：“大人，我认为您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是有失偏颇的。”
波尔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换了一个问题：“阿列沙，我在巡林客里了解到一件事。很多人在说，你和伊万关系并不太好？”
阿列沙气得火冒三丈：“指挥官大人！”他甚至不再称呼对方的名字，“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伊万科维奇和斯托姆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认为是我设计谋害了他们，请你拿出证据来！”
“我只是说，你和伊万的关系不太好，我可没有说是你谋害了他们。”波尔否认道，“不过嘛，你所说的他们殉职的过程，的确是过于巧合，而且匪夷所思。别人会怀疑，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看是大人怀疑吧？”卡罗尔说道。
波尔拂拂衣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索性来了个默认。
“如果真的是我下的毒手，”阿列沙说，“一切都是我编造出来的，那么我带回来的那只吊坠，我又是从哪里找到的？”
“说到那个，”波尔从怀里掏出了那个银色的吊坠——当然，在场人中，只有卡罗尔知道，那其实是一枚符咒——然后说道，“我请巡林客里的铸甲师看过了，他告诉我，这就是一只非常一般的银吊坠而已，材料并不稀奇，工艺也并不十分精致，甚至可以说是粗糙，我甚至可以说，随便一个不成气候的铁匠，都能铸这么一枚吊坠。况且，这只吊坠是不是在你们巡逻的时候找到，是不是如你所说是在一个死人身上找到，跟伊万和斯托姆的失踪并没有任何联系。”
波尔没有一句话是在说阿列沙造成了两者的死亡，但却又字字句句都在指控阿列沙才是真正的凶手，阿列沙质问道：“如果事情真如大人所说，我杀死了伊万，那么斯托姆呢？我不可能敌得过斯托姆，那试问我又如何在斯托姆的眼皮之下杀掉伊万？”
波尔耸耸肩：“你自然有你的方法，在那片林子里，耍点诡计什么的，有什么难的？哦，顺带一提，这几天，我们在林子里搜了个底朝天，可是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你所说的尸体、洛克鸟、伊万、斯托姆，就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当然更没有什么黑骑士。”
“看来大人是认定我才是真凶了。”阿列沙说道，言语中掩饰不住他的失望和愤怒：“我放弃继承父亲的爵位，将这个没用的东西留给我的弟弟，执意加入巡林客，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被你们把罪名安到我的头上的！”
“是你先找的这个荒谬的理由！”波尔声音也大了起来，“居然说什么‘黑骑士’！那是什么东西？一个传说的东西？你告诉我传说故事里的人物复活的？你觉得我该说什么？我是该说你巡逻那天喝醉了还是根本就在家睡着了？”
阿列沙抄起枕头朝波尔扔了过去，枕头没有砸中对方，被波尔用手挡开了，他脸涨得通红，愤怒地对着波尔大喊道：“事实摆在你眼前，你不信！你们宁愿相信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东西，也不愿意相信斯托姆用命换来的情报，洛坎达尔要完了，斯托姆临死之前还在说这句话，他让我一定要逃回来告诉你们，让你们做好准备，结果你们不信！你们都不信！”
阿列沙已经接近于歇斯底里，卡罗尔轻声安抚着他，想让他的情绪平静下来，可这哪里做得到。
“我本就不该回来的！我本来就想和斯托姆死在一块的！如果不是他一定要我把消息带回来，我现在已经跟他一起死一百回了！结果就换回来这么个结果！你这个短视的糊涂鬼！”
波尔站起来，好整以暇地说道：“巡林客本想将你立刻收监，但是我劝服了他们，让他们给我点时间，我想听听你会怎么说，可没想到，你居然会编个这么荒唐的故事……”
阿列沙一口唾沫吐了过去，波尔向旁边一闪，唾液擦身而过，他冷哼一声，继续说道：“所以我也不用隐瞒你什么。明天，要请你到巡林客接受审讯，关于几日前你在巡逻中的畏战行为和事后不愿据实交代的隐瞒行为。”
“什么？！”卡罗尔和阿列沙都大吃一惊。
“对了，别想着趁夜逃跑。”波尔走到门口说，“各处出口已经有士兵把守，你是逃不掉的。不信的话，看看窗外。”
说完，波尔关上房门，扬长而去。
卡罗尔走出大门，只看到大门口，院墙外，甚至不远处的马厩里都有人看守，那些人统统穿着绿色的衣服，挎着或长或短的弓。
“到处都是人，我们被巡林客软禁起来了，”卡罗尔掩****，对阿列沙说，“波尔说得没错，我们哪儿都去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