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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拾壹,

孙悟空摇身变作一个后生,一副名士的打扮,却是吊儿郎当,便往那热闹处来。眼见家家富足,人人满面含春,三街六市,各行营生,好不热闹,大圣想这贞观皇帝果然治国有方,名不虚传。

忽然前面人头拥簇,队伍拉出数丈,他猴性天生好奇,如何搂得住,仗着身子小巧,低一低便从那人缝中穿了过去,却是无数的善男信女在那里排队买纸马香客。悟空抬头看,竟是一座寺庙,富丽堂皇,气势恢宏,想自己所见过的寺庙大小也有数百处,却没有一座比得上眼前的。往门楣上正中匾额看,赫然有烫金大字“罗汉寺”。大圣不解,向旁边一位老者问:“老人家,此寺如何便叫做罗汉寺?”那老者恰好也不进香,只是来凑热闹,听悟空这话问的唐突,上下打量数眼,看他浑身没个稳当劲的,道:“奇了怪了,这寺如何便叫不得罗汉寺?我看你不是本地人吧。”大圣赔笑道:“恕我冒失,我正是打外地来。所谓一处不到一处迷,据我所知,自我大唐立国,因皇帝姓李,于是立老君之教为国教,这扬州也是信道的多。虽说贞观天子涵养万邦,迎洽别教,但释家终是新晋,扬州城我先前也来过两次,即使有,也多供奉南海观世音菩萨,却不知有如此规模的罗汉寺。不知这指的是哪家罗汉?”老者道:“哦,原来如此。要说这罗汉寺,得从玄奘法师说起。玄奘法师奉当今天子之命,打西天取回了大乘真经,原先的小乘教法俱废,除旧布新,释家得以大行。先是玄奘开讲经义,不久前听说西天佛祖又派下了罗汉前来护法传道,天子听纳罗汉入梦示警,于全国要广修庙宇,传经弘法。我们这扬州城乃东南形胜,紧要之处,故官家抽丁税,费巨款建起了这罗汉寺。”老者用手指指那匾额,“这罗汉指的就是西方十八尊者,听说他们乃佛祖嫡传,法力广大。”

悟空听罢,虽解了疑惑,却不知为何心中不禁有些堵闷。那老者原来是个爱说的,接着道:“你说那观音菩萨确实有,只是那些小庙原来是百姓自修的,不合规矩,为了这罗汉寺,现已搬到关厢角落去了。说来滑稽,原先还有一处极小的庙,是几户人家发起供奉的一个什么齐天大圣斗战胜佛,说它是庙,小的却连着罗汉寺的庙檐也不及,早被官府清除了。“大圣道:”真是岂有此理!强拆庙宇,既辜负了信众好意,也不怕得罪了那供奉的主家。“老者听了好笑,道:”主家?哪里来的主家?那个什么齐天大圣斗战胜佛曾经灵验过一阵子,后来就没了动静,怕是一个路过的散仙小神,偶尔发发善心,长期供奉不得。“大圣吞口气,道:”都说好善没有好色的多,那眼前怎如此热闹?“老者道:”问我你算是问个明白。这里面要说一心求善心善缘的倒是不少,但一些是像我一样来扎堆凑景的,看人是景儿,人看我是景儿。还有大多是来回收本钱的,可我看这情形恐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大圣道:”如何叫回收本钱?“老者道:”你是不知,这寺本是抽丁税凑来的,原先许诺百姓皆可空手入庙上香。修这寺耗费极大,兴许是本地衙门里的大老爷嫌从中没刮到多少油水,又乔说今日中秋迎立罗汉金身,百姓要多来进香摘这头彩,可到了才知道,不但人人要拿些铜钱方得入内,就是自家带的纸马香客也不准,还得在这寺前指定的地方买,这不是坑人是什么!“大圣道:”这么说,这寺倒成官办的了。“老者道:”也不尽然,官立的不假,平日管理收费的都是本地士绅巨贾,想是那衙门老爷害怕众人的口舌,自己不出面,给百姓平添了几个东家。所以说这罗汉寺是官立商办。“大圣忿忿道:”那大家不进这寺也就是了,看他能怎的,还能强制拉人不成。“老者道:”不然,他们自有手段,何必拉人?——那捐献簿上都有名字,凡是本地百姓、在本地常年居住的有业者都缴了钱,怕你跑了?如有人不捧这场,下次在朝廷例税上给你添上就是,恐怕以后类似摘彩庆祝这种事一年三不五时是常有的。“大圣道:”当今天子圣明,乃贞观盛世,这些情况,上面便不知晓?“老者道:”不说皇上还好,说起来不好张口啊。——听说十八罗汉初来时,要皇上罢黜诸教,独尊释家,便有宰相魏征当堂与之理辩,但皇上还是制止了魏大宰相。后来罗汉们又说要广修佛事,并派给了太史丞傅奕。那傅奕真是个敢于犯颜直谏刚正不阿的好官,他上了一篇止建浮屠的表章,其中说到西域之法无父子君臣之义,妄言来生福报,与我中土礼制不合,不料皇上掷却表章不顾,还问罪于傅大人。还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自此谁人敢说个不字?——不说什么盛世不盛世,百姓能多吃两口饭填饱肚子,便叫做盛世!这盛世才正好行利,让你没地儿说去!“大圣听了,暗暗咬牙切齿。

那老者接下来絮絮叨叨,悟空也不听他,心中只是好奇如此阵仗,这十八罗汉金身到底是怎么个模样。他将手臂上的猴毛拔下两根,变作两吊铜钱,便往里走。寺门入口有几个公人维持,还有一张桌靠着门房,一个账房坐在那里执笔记录,旁边堆了无数的金帛香烛与牺牲供果,如果是空手的便不得入内,铜钱和其他东西收了都接进后面门房。大圣直走到跟前,也不理会这些人,将两吊铜钱一丢,伸手抓起些香烛就走。一位公人急欲抓住大圣做记录,那账房却道:“不必,让他进去,想这爷是个阔气的,不屑这两吊钱。“他又向公人眨眨眼,高声道,”大家都要向前头这位先生一样,既然虔诚拜佛,就得大大方方利索些。“公人领会这钱不上了簿子,便可几个人私下分了,便不做声。

悟空过前庭进了大雄宝殿,里面人尚不多,但见香烟缥缈,金花银朵,红毡绿柱,果然奢华。在这些供果酒肉鼎彝簇拥之上,自大殿西侧分别排列着十八尊一丈长短的金身塑像,甚是骇人,使那些撮尔百姓相形见绌,不自觉叹自身之渺小,法相之恢宏,如蝼蚁向下叩去。你道这十八家罗汉都有哪个?依次是,高低胖瘦,姿态各异,不一详述。大圣看罢多时,就要上前砸翻供桌,捣烂塑像,转念又想这里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岂可放肆,还是忍耐一时之气,稍后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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