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怀幽冥至宝安魂灵玉,以凡人之身进入幽冥界便算不得难,鼓动一个无知少女去看热闹更是简单,但谁会想到,曾经畅通无阻的道路,现在走起来却举步维艰。
若不是有小燕息时而的背负,我毫不怀疑,自己会就这样死在去往瀛洲的路上。
“峋姑姑,您歇歇吧,时间还够。”小燕息盯着我足迹过处,那殷红而斑驳的印记,似是完全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为了看热闹而如此拼命。
我抬起因暴晒而越发难看的脸,勉强冲她笑了笑,“别瞧不起人,你峋姑姑年轻时也是个上山捉虎,下海擒龙的人物,这点皮外伤算不了什么。”说罢还挺了挺腰杆,试图增加这番话的说服力。
却不想这腰还没直起来,人就一个不稳,顺着山坡的走势滚了下去。
“峋姑姑!”小燕息惊呼一声,瞬间便挡在了我滚落的必经之处。
可惜玄鸟速度虽快,力气却小的可怜,不但没阻住我,反被强大的冲击力撞了一个趔趄,三四个起落才险险稳住身形。
“峋姑姑……峋姑姑。”见我狼狈的趴在地上,生死不明,她那本就脆弱的小心肝,便彻底承受不住了,不待我回答竟兀自大哭了起来。
凄凉悲惋的声音响彻山谷,简直能让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可一息尚存的我,却很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
墨峋啊墨峋,你知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究竟有多好笑?若是他见了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吧。明明已经沦落至此,竟还念念不忘……
“峋姑姑,您别笑了,燕息害怕,您是不是撞到哪里了?”小燕息从恐惧到惊喜,又从惊喜到疑惑,最后这疑惑又转回了恐惧,仿佛只要我再笑下去,她便又要大哭起来。
我勉强收了笑声,捂着磕破的关节低低念道了一句,“最后一次。”
小燕息只以为我是保证不会再出意外,并没做多想,三两下处理好伤处后,便背起我,勉勉强强的飞完了最后一段路。
“峋姑姑,您真的要去?如果被发现可就回不来了。”兴奋过后,小燕息终于想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极不安的在我耳畔念叨。
“施个水镜术!”我不理会她的念叨,焦躁地说着。
小燕息不明白,为何从不照镜子的峋姑姑,会提出这种要求,但她自诩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所以只犹豫了一下,便于面前施放了个水镜术。
面对着镜中这张堪称老妖婆的脸,我再也升不起修饰的兴趣,一把抓住燕息幼嫩的小手,板着脸问道:“你应该学过‘回光返照术’吧?”
“学过呀,那是很简单的法术,峋姑姑问这个干嘛?”
“为我施一次!”
“啊!不行不行,峋姑姑莫开玩笑了,那可是燃烧寿元,专门为让将死之人留下遗训的法术。”她边说边摇着小脑袋,脸色也吓得苍白。
唇畔不自觉地勾起一抹苍凉,我要如何解释这个,连自己都觉得愚蠢的要求呢?说为了根本不可能的掠影?还是即便藏于阴影中,也依然渴望姿容以待的念头?
这些可笑的回答,就算我可以启齿,她也不可能懂。
“燕息,从前你小,姑姑没对你说过,其实,我体内有一颗寿元珠,但那珠子只有法力才能催动,如今我并非仙族,所以留在体内也就是个摆设,倒不如物尽其用。”
微风拂过我满是褶皱的脸,带走了那刻意掩饰的心虚与不安,余下的只有轻松坦然地笑。
这大概是我几辈子中,说得最理直气壮地谎话,至于成功与否,从燕息那由惊转喜的表情便能看出。
还是年轻好,可以毫无顾忌的相信一个人,一句话。
我一边在心中感叹,一边盯着水镜中那副渐渐饱满的皮囊。这种感觉很怪异,仿佛苏醒的不只是青春,还有曾随着青春一起消逝的过往时光。
皮肤从干瘪枯槁变得细腻光滑,宛如一件上好的瓷器,松垂的面部轮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得紧致,紧致到眉梢唇角也随着上挑,而原本浑浊的老眼此时亦化作两泓清泉,在微光的照射下,依稀可见粼粼波光。
不愧是回光返照术,施放之后竟是比记忆中的容貌还要明丽,只可惜那三千青丝始终仍是盈盈素雪,提醒着我眼前的美妙都是虚幻,有些东西即便以生命为代价也再难赎回。
“峋姑姑?”燕息疑惑的声音将我从沉思中唤醒。
我轻浅一笑,拉着她的手,不假思索地跃入了幽冥传送点中。
鬼节的盛况我曾经领教过,所以当见到大批朝着鬼门关涌来的亡魂时,我并没有露出多少震惊之色,倒是燕息,被这幽冥界浮生百态绘惊得长大了嘴,久久也回不过神来。
将黑袍裹好后,我拉着燕息的小手,在拥挤的鬼潮中溯流而上,也就在这时,远方徐徐响起了乐声,那庄严宏大的钟鼓,配合着悠扬婉转的丝竹管弦,仿佛是大能者为了抚慰亡魂而奏响的安魂曲,轻易便将周遭的躁动平复了下来。
我趁这当口,拉着燕息挤到了主道边缘,紧了紧衣袍,便不错眼珠的盯着乐声响起之处。
代表喜庆的大红渐渐映入眼帘,耳畔也出离了寂静,开始萦绕起欢声笑语,而我这个来自异界的幽魂,却安静而木讷,仿佛周围越是喧嚣,我便越是格格不入。
“峋姑姑,您怎么哭了?”燕息盯着我自黑袍之中滑落于她手上的一滴液体,困惑地问着,似是实在想不明白,那个摔得头破血流还能笑出来的人,为何会对着满是喜气的花轿垂泪。
当然,这个问题注定会与之前许多的问题一样,成为她懵懂岁月中的不解之谜,直到某日、某、某个人出现,才能缓缓解开这一切,她曾以为永远想不透的事。
花轿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浩荡而过,那上位者的威仪将一众闲杂逼入了角落,可我却依旧呆立在那里,目光搜索着本应出现在前方迎亲的男子。
那是曾经在风雨时,天真而单纯地为我支撑起一方天地的人,那是曾经在火光中,孤傲而生涩地亲吻过我的人,那是曾经在黑暗里,让我欠下生生世世的人,而现在,他就要与另一个女子,开始那些曾经只属于我们的故事。
“阿峋——”
随着这故意拖长的尾音落下,大红的花轿,攒动的人群,甚至与我牵着手的燕息,统统消失无踪了。
这是假象?是幻境?还是蓄意筹措的阴谋诡计?似乎哪个对我来说都不算秒,可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暗暗松了口气。
“阿峋——”妡逐一身白衣,踏着轻缓柔美步子走来,脸上依然挂着柔柔的笑,但眼中却闪着此前我从未见过的恍惚。
她越靠越近,口中第三次叫出我的名字,“阿峋——”,那尾音拖得很长,像是从牙缝中钻出来的一样,而这三声呼唤与其说是在叫我,不如说是想通过那两个字,来回忆别的什么。
“大费周章将我骗到此地,不会只是为了与旧识相认吧?”我掀开兜帽,无所畏惧的迎上那双恍惚中的眼。
意料中怨恨与愤怒的表情并没有出现,相反的,妡逐仿若如梦初醒般,冲我歉意的一笑,然后不理会那算不上友善的开场白,自顾自的问:“阿峋,你还记得墨台浈么?”
这话看上去是在询问,但我却知道,自己并不用回答。
果然,这个想法才冒头就听她继续道:“初时,我曾经以为他是个恬淡的浊世佳公子,因为与他在一起时,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他都会淡笑着,对我说一声‘好’。可时间久了,我才发现,那一个个‘好’并不是因喜欢而迁就纵容的表现,真正的原因是他不在乎。那种超然世外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脚下的一粒尘埃,于是,我开始有意的刺激他,试探他的底线。终于,当有一天我说‘卖了你身边的两个侍女吧!’他却只是看着我笑,问了我两个字‘阿峋?’再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溺毙在湖中,而那时你们都在,却没一个人肯救我。挣扎在水中的时候我就在想,‘阿峋’我要记住这个名字,同时也要记住墨台浈那温柔中带着轻蔑的笑。”
说完这些,她的目光悠然转冷,看着我艰难地说:“你可知,我为何不像其他姐姐一样,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幽冥界?又可知,我为何要与置自己生死于不顾的人成亲?”
我虽是本能的摇了摇头,心思却全在她之前的那番话上,但不及我细想,脖子便被凭空冒出的手一把掐住,而妡逐扭曲的面孔也忽然蹿到近前,“父君说我怨气太重,所以不能轮回,你知道对于一个横死的亡魂来说,不能轮回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我将永永远远,都要靠着幽冥界的阴气维持不灭,再也不能真正脱离这里。我苦等了五百多年,终于有机会化解这一切,可却被你破坏了。我不明白,不明白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自己最精通的佛法中,那些度人向善的信条都是骗人的?不是说‘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么?我明明放下了对你的怨恨,可为何结局却是这样……”
她近乎失去理智的喊着,而我却在窒息中逐渐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