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历阳城中,有一名落第的姓张秀才。原来,他祖上传下较厚的家业,有几家店铺,乡下还有几十亩田地放租,家景不错;他父亲好赌博,几年间就把家产赌光,变成贫穷的人家。他从小好读书,十六岁考上秀才,可是怎么也考不上举人。他知道自己仕途无望,也不像别的秀才一样去教书,而是选择了在街上算命的生计。他因为性格温和,平易近人,平时喜欢与人交往,为人仗义大方,遇到别人有困难肯施舍,所以名声不错。家里的事情由老婆、儿子管,他吃了饭便到街上人多的地方摆摊算命,没有客人来时,便与人聊天。他的耳朵灵,信息多,能说会道,有时也会添油加醋,城中不少闲着的人平常都爱到他的摊子听他谈天说地。但是,他由于喜欢讲故事,也会吹牛,议论天下事情,所以人们称他为“张半仙”。
一天,别人问他:“张半仙,今天有什么新故事啊?”
张半仙答道:“有。你们有没有听说元祐党碑的事情?”
人群中,有人回答:“各个县不都立了碑在那里放着,那算什么新鲜事?”张半仙讲道:“这就有话说。大宋天下到今天有一百多年了,看来赵家的气数已经差不多。这次降了一百零九个文臣都是文曲星,是个劫;听说上天还降了一百零八个武曲星下凡作乱,不久天下便不平静了,也是个劫。这天上、人间一文一武的星宿降谪,全都是天意的安排。”有人开玩笑说:“那你现在坐在这里赚饭吃,也是天意?”张半仙回答说:“那当然。我祖上是富豪,历阳城中哪个不晓得?我今天落得这个地步,就叫风水轮流转。如果风水不轮流转,到今天江山还是秦始皇的,怎么可能姓赵?富贵不过三代,这样天下的老百姓才好轮流风光。大家说老天公平不?”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听到张半仙高声的阔谈和众人的笑声,路过的人们围了过来,有两个差役也凑过来看热闹。
有人问道:“你怎么知道武曲星下凡作乱,胡说八道。”张半仙讲:“这是天机,暂时不可泄漏。信不信,过些年看看就知道了。朝代跟人一样是有气数的,有盛有衰,自古没有永久的江山,大凡一个朝代到了一定时间便会被更换。所以,唐朝诗人孟浩然在《与诸子登岘山》诗中写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大家听了这首诗,该相信这个道理吧。”
又有人问道:“你说说咱们和州新的府老爷情况。”张半仙说道:“嗨,府老爷游大人经常在城中走动,熟悉得很。他呀,怎么说呢,中年运好,晚景就凄凉了。”有人讲:“你又胡说了,游老爷人那么好,怎么会晚景就凄凉?”张半仙叹一声,说道:“这个叔公,你不知道,人好不一定命好。游老爷虽然官有五品,可是晚年有丧子之痛。”
突然,两个差役走过来,逮住张半仙说:“好啊,你光天化日底下诽谤朝廷,公开诅咒朝廷命官,跟我们走。”
两个差役押着张半仙进了府衙。游酢见差役抓了人来,问道:“什么事情?”差役甲将张半仙在街上的事情说了一遍,游酢笑了笑,对差役说:“你们下去吧,我来处理。”差役答道:“是!”退了出去。
游酢问道:“你叫张半仙?”张半仙答道:“是。”游酢说道:“坐吧,我们好好聊一聊。”张半仙惊疑地问道:“叫我坐?”游酢说道:“是的,坐。”两人都坐了下来。游酢问道:“张半仙,你的大名我早有所闻。你进过学堂,有一点文化,应该懂得一些道理。”张半仙听了,答道:“草民知罪,今后不敢再胡说。”游酢说道:“你没有罪。说话是人生的自由,你说我怎么样,我根本不会怪你,但是不能牵涉朝廷。今后把时间拿来做一点实在的事情。回去吧。”张半仙磕头道:“多谢老爷宽宏大量,高抬贵手。”出去了。差役进来,问道:“他诽谤朝廷,诅咒你,应该惩罚一下。”游酢说道:“嘴长在别人的头上,自己做得好,怕人家讲吗?天下这么大,难道都能够把老百姓的嘴封得住?你们下去吧。”
城中的老百姓听说张半仙被府衙逮走,都以为张半仙这一次惹祸了,满城有半城的人们都唧唧喳喳议论开了。
忽然,张半仙出现了。许多人上前问道:“张半仙,你回来啦,府衙没有对你怎么样吧。”张半仙很高兴地回答:“没有。游老爷还请我坐着跟他谈话。”他在摊子坐了下来,咳嗽一声,眉飞色舞地把府老爷长得怎么样,人怎么好,说得有声有色。在场的人听了,议论开了:“咱们的府老爷人真好。要是遇到坏的官,像张半仙这回事,不砍头,坐牢总是少不了。”、“我说呀,府老爷大人大量。”、“还是张半仙福大,有救星,进了府衙还得到老爷的赐座。”
人们见没有事情便渐渐散去。
游酢回到家里,分别给父母和堂兄写了一封家书寄去。他想起好友杨时和陈灌,也写信去问候。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现在有一件朝廷的大事却不得不说一下。
蔡京自己虽然当上宰相,可是心中还不够踏实。为了彻底地将反对自己和有可能与自己争夺权利的对象都打倒,自己才能够长久地掌控朝廷的大权,想到了一条妙计。
六月的一天早朝后,他上奏赵佶:“臣闻朝野中传言元祐党人已有抬头,朝中仍然有其余党不时作祟,大有欲兴风作浪、卷土重来之势。臣以为需一网打尽,彻底根除祸害,杜绝后患,永保江山稳固。”赵佶听了将信将疑,担心天下乱了,自己坐不稳江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传旨下诏:“将元祐旧党及邪恶之人,列籍呈上。”
蔡京获得圣旨,欣喜若狂,领旨回去拟写名单。列写这类名单属于朝廷的机密,也是见不得人的事情,绝不能有半点的疏忽。蔡京决定将这一使命带回家中夜间进行操作。
夏末的夜晚,京城开封无比的炎热,城中的大街小巷到处是纳凉、聊天的人们,也有人在闲游。蔡府里灯火亮着,家眷们在庭院里嘻嘻哈哈地聊天,蔡京坐在自己书房里的太师椅子上,案上右角叠着几卷书籍,放着一杯茶,一把蒲扇。屋里很闷热,他穿着一件衬衫和短裤,一手研墨,一边疏理思绪——他意识到不必要与任何人商议,因为自己已经差不多掌握了朝中的大权,余深、赵挺之、吴居厚、张商英这些人虽然目前看去跟自己关系不错,可是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说旁人没有几个见识深远的。自己才五十九岁,精力还旺盛,如果老天有眼,能够再活二三十年,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呢。朝廷上下的两万多名官员,哪些人忠于自己,哪些人属于中间者,哪些人当庭反对过自己,哪些人曾经上疏弹劾过自己,哪些人背地里捣鬼,这些都心中有数,有些事情至今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这样的对象一一地浮现在脑海了。总之,这一次凡是过去得罪过自己的人,不论他什么山头、帮派的一个也不能放过!首先朔、蜀、洛诸党所有的余党都要彻底地清除,元祐时期那些反对新法的旧臣,元符年间曾经攻击自己的官员,还有过去和自己一样坚定地跟王安石一块搞变法的陆佃、李清臣、曾布、章惇等等,他们也曾经明里或背地里搞过我,都不能手软。现在到了终于向他们算账的时候了!他想到章惇,这个家伙学问不错,书呆子气浓,性格刚直,做事却优柔寡断,虽然三度当了宰相,假装清正,当了几十年大官没有什么财产,四个儿子中进士,只有第三个儿子当了个校书郎,其他的都在地方当个小官,一个傻瓜而已!结果还不是落得贬到雷州那样下场?这个家伙曾经得罪过皇帝、太后,将他列为奸党料皇帝也不会出面保他。反复地琢磨、推敲了几遍,粗粗一算大概有三百左右人,自己也有点吃惊,这个数目不小啊。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将来肯定有人说闲话,可是为了宋朝的江山,为了自己能够掌握天下生杀大权,顾不得许多了。墨研好了,他觉得考虑也差不多可以动手了。
周围的一切似乎静了下来,夜漏滴答、滴答地响着,空气中飘来庭院中花草的芬芳。夜深了。他重新坐正身子,拿起毛笔开始写起来。他想到首先要写一短小序言,交代写作的缘由,然后将名单分类罗列出来。进士出身的蔡京,饱读诗书,不但文章写得漂亮,而且能够做诗填词,书写这么一份名单自然是家常便饭。
一个多时辰后,草稿拟出来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第二天,蔡京将草稿呈给皇帝过目,上奏说:“陛下,章惇是奸邪之辈,目中无君,不恭不敬,请陛下把他并列为奸党。”赵佶听了,心里明白章惇是朝廷的重臣,尽管听说他当年反对自己继承皇位之事,这样的人确实可恨,但是章惇党羽遍天下,况且近年来并无异常之处,自己明里不好得罪,蔡京既然已经说出口,自己何必再说什么,这个坏人就让蔡京去做吧,所以不语。蔡京见皇帝不语,便知道是默认,将章惇写到“元祐党籍”,料皇帝也不会反对,便走开了。
夜间,他穿着一件衬衫和短裤,摇着蒲扇,进行又一番的思虑。所有的政敌中,王珪最为难忘,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过自己的前程,虽然早已退养,旧恨难消;章惇虽然是皇帝的罪人,然而窃据宰相之位多年,致使自己煞费心机才争到这个位置着实可恨,这家伙虽然多年前贬在雷州、现在年纪已经八十多,翻不了天;可是他尚有一大帮党羽,万一东山再起,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哼!他们的名字放最后写,而且这两人必须列为“为臣不忠曾任宰臣”,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才行!曾布、章惇这些政敌要永远踩到地底不得翻身,其追随者也得彻底地清除。想到这里很兴奋。他决定将“元祐党籍”名单抄正了一遍,明天上朝呈给皇帝便大功告成了。可是,天气特别闷热,蚊子特别多,它们好像跟他有冤仇似的不时嗡嗡地来叮咬,身上、大腿到处被叮得痒痒的,他只得一会扇凉,一会驱赶蚊子。忽然,他觉得大腿被叮得痛,扇子用力地一拍,坏了!一滴墨溅到了名单上。这是呈给皇帝御览的,不能有丝毫的纰漏,他晦气地换一张纸抄写。
第二张抄写似乎很顺利,蚊子虽然有,可是不会那么凶,他正得意,突然一只飞蛾扑来落到纸上一闪飞走了,将刚刚落墨的一个字搞得一片花花的,他忍不住骂道:“该死的,你不见本宰相为圣上在做大事吗?”他又只好再换一张纸抄写。在末尾书写“为臣不忠曾任宰臣”时,将章惇的名字写在前,王珪的放在后面,写完放下了笔。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有三百零九人,将名单用镇纸压好站起来,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