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望向官道尽头,一辆马车伴着铃铛声慢慢走来,马是懒洋洋的,拖着一个小小但干净的车厢,人也是懒洋洋的,一个身穿灰袍的青年男子坐在鞍上,左手象征性地扯着缰绳,右手似在挥舞着鞭子伴奏哼唱,远远听着不像是这一带的曲子,唱着唱着不时回头对车厢里的人嬉笑着什么。那马车懒洋洋地越走越近,那男子的身形面貌也越发清晰起来:身材不是特别高大,但身形恣野、精瘦有力,像是一匹骏马骑在另一匹骏马身上;长得也不是特别好看,无非就是丢在人群中眨眼便会忘了的五官,但整个精气神儿极为潇洒自如、又得意洋洋,任谁见了他都不觉是一个普通人,想必是出身优越、自己又很有本事的世家子弟。但阿星看见这张渐渐清晰的脸,表情却难得的复杂了起来,刹那间有惊讶、有怀疑、有犹豫,之后又重新变得面沉如水。
那马车在店门口停下,灰袍男子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门廊的柱子上,然后走到轿子旁笑道:“小弟有请阿提姐姐下马饮酒。”一只芊芊玉手从车厢中掀开帘子,一个身穿水蓝长袍、鹅黄襦袄的明艳女子探出半个身,双颊飞霞地嗔怪道:“您别老这么逗我。”灰袍男子假装严肃地伸出手道:“在山里我没办法,出得山啊,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你当然是我的好姐姐。”那女子显是无奈,只能搭手迈下车厢,顺手给那男子拉齐衣襟、拍落草籽。
那唤作阿提的女子,是南冥山的小婢,那灰袍男子,自然便是两年前的黄放,如今的沐教教主钟离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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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玉牵着阿提手转身走向店门,这才看到标枪般站在门口的阿星,脸色一如阿星方才一般,惊讶和犹豫一掠而过,又恢复平常,向他微微点头,并随他在酒铺里坐下。二人温了两斤黄酒,又添了些花生米和小鱼干,钟离玉一边和阿提说着俏皮话,不时偷偷抬眼看着阿星忙前忙后,也看不出有何不寻常,才两杯下肚,门口传来粗豪的喧哗声,又来客人了。
四个身穿兽皮短袍的汉子走进店铺,呼呼喝喝地在中央的桌子坐下,顺手解下长刀短剑倚在桌旁,其中一人注意到了钟离玉一桌,看着阿提美貌,忙招呼同伴,言语表情都相当猥琐,看到这对年轻男女神色自若,直视他们如无物,才悻悻吼道:“小二呢!******快上酒啊!十斤!”阿星默默回到厨房里,盛了一坛酒出来问道:“几位客官来些什么下酒菜?”一个短眉汉子抬手敲了敲酒坛,斜眼道:“你确定这里有十斤?”阿星道:“有十斤。”短眉猛地一拍桌子,酒坛中溢出几分酒来:“你确定这里有十斤?!”“原本有十斤。”短眉双眼一瞪,忽地站起抓过酒坛兜头兜脸泼了过去,阿星避之不及,胸口以上湿漉漉一片,却头也不抬,只是扬起袖子默默擦脸。陈老板见状赶紧从柜台里跑出来,还没来得及陪笑,便被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了脖子上,撇眼瞧是另一汉子正恶狠狠地握着刀,不由得膝盖都软了。短眉狞笑道:“****的,给你姐夫打十斤酒过来。”阿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道:“那就一共二十斤。”短眉低吼一声“我去你妈的”,狠狠一拳轰了过去,阿星踉跄倒地,再站起时已是眉骨断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脸。短眉揉揉拳头笑骂道:“****你妈的狗怂包,骨头倒挺硬,快他妈去打十斤酒!”阿星抹了抹流到唇边的血,神色依然平静:“二十斤”。短眉勃然大怒,反手抓过同伴手中钢刀,口中大喝着“******妈”一刀砍了过去,眼看刀锋已经触到这店小二的脖子,突觉虎口剧镇,手中钢刀远远甩了出去,同时嘴里一麻,似是吃了把花椒,他看看店小二的脖子上多了条浅浅的血痕,又看看自己胸口多了滩红色,这才感觉面门剧痛,心惊胆战地伸手去摸,两颗门牙已不知所踪。另三个汉子眼看短眉要闹出人命,欲要呵止已是不及,就看到钢刀猛地飞出,一团血乎乎的东西也飞落地上,原来是两颗门牙,再定睛搜索,地上也只零星花生碎沫。
这时店里的客人都已摸着墙跑了,只留下那年轻男女一桌,但还你侬我侬的说着悄悄话,那群汉子倒糊涂了是何方高人下的手。
短眉捂着嘴巴又是惊恐又是愤怒,眼里看不到其他,更看不到背后兄弟们警惕的表情,想骂******妈已是开不了口了,又是一拳挥向店小二,紧跟着肘部和双膝一麻,软软的跪在地上,身旁赫然多了三颗花生。汉子之一上前扶住短眉,汉子之二之三冲到那桌男女面前就要动手,冲到跟前却同时发现,那年轻男子长袍下露出的开衫衣领,绣着灰色和金色的丝线,忽然就像见了鬼一般倒地磕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喉咙里发出呵呵的颤抖声响,另两人见状心知不妙,才瞄到那年轻男子的衣领,也像中了暗器般拜伏于地,直磕到额头鲜血长流。那年轻男子微笑着自饮了几杯酒,才施施然问道:“你说我饶他们不饶?”那女子替他又斟了一杯酒才说道:“大哥说如何便是如何。”
那年轻男子长笑一声,冷眼扫过四个汉子,叹了口气道:“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四人就像闻声大喜,却也不敢站起,就这么一边磕头一边倒退着出了酒铺,直至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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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玉再饮一杯,阿提也不待他说话,起身走到还呆立原地的陈老板面前,从荷包中取出一锭银子说道:“老板,我家公子今日想把贵店包下,独个儿喝酒,不知可是方便?”陈老板惊魂未定,看看店里余下的三个年轻人,接过银子道:“方便,当然方便。刚刚实在对不住,吓着姑娘和公子了,姑娘你们想吃什么喝什么,喊我一声我就张罗去。”说罢在正门前立好歇业的木牌,便回厨房准备酒菜去了。阿提也没坐回桌子,而是到后厨打了盆热水、找了块干净的毛巾,捧到阿星面前微笑道:“这位大哥你先洗把脸。”阿星抬眼看了这姑娘一眼,如水的表情里似乎被投进一个小石块,泛起若有若无的涟漪,又很快消失,伸手接过脸盆淡淡说声“多谢”,转身回到天井中打理。
不一会儿厨房便张罗好了,阿星陆续把酒和菜端上桌,阿提帮忙齐整之后对钟离玉道:“大哥你先吃着,我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你中意的下酒菜。”说罢又对阿星点了点头,微笑着走进厨房。这时整个酒铺子便只剩下钟离玉和阿星两人,钟离玉低头慢饮若有所思,阿星垂手着不见忧喜。
“真他娘可惜,没能看到你和小和尚打架。”钟离玉放下杯子,倒上了酒,又一饮而尽。
“是痛快。”阿星目光依然放在空中,淡淡道。
“小文和那什么重剑的那场,你看了吗?”
“看了。”
“你觉得当年我们三个,哪个第一,哪个第二,哪个第三?”
“比武,他,我,你。拼命,我,他,你。”
“哈哈哈哈”钟离玉放声长笑,喘着气又喝了杯酒道:“他娘的,小遇就是小遇,害得我现在就想跟你干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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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二阿星自然就是遇星遥了,也不知当年那个如标枪般骄傲硬朗、出手就是追魂夺魄的少年剑客,为何在孟婆武会之后突然消失于江湖,成为一个任人欺辱的店小二,但如果要说他有什么是没有改变的,必定是那张严实的厚唇,但凡他不想说的,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听到。
“坐下来喝杯?”
“不了。”
钟离玉也不勉强,笑着伸出手,食中两指在盛着花生米的碗身轻敲几下,只见几颗花生米如有灵性般从碗里蹦出,其中两颗轻巧地落在遇星遥脚边,滴溜溜转了几圈之后,居然正好在两只鞋尖之前分别定住了,一颗闷声一响嵌进了木头柱子里,一颗在梁柱之间折射几下,又落回碗中。这一手确实让人叹为观止,刚劲、柔劲、速度、角度、精确度……要知道单独做到其中之一就已经很难,更何况几乎是在同时,并且还隔着碗身?
钟离玉得意地吐吐舌头:“这是我这两年学会的其中一个功夫,叫做‘天蚕变’。我厉害了很多呢。但是,”他突然顿住,抬头对遇星遥眨眼笑道:“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打赢你。”
遇星遥依然面无表情地站着,钟离玉似乎也没打算得到他的回应,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笃定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可能这就是你的修行方式吧,但我知道遇星遥还是遇星遥。”说罢也不管他的反应,大声叫道:“阿提姐姐你快出来,你小庞哥哥要抓我们回去了!”阿提笑着从厨房走出,钟离玉也拍拍屁股站起,牵着她的手走出门去,掀开门帘时,阿提回头对遇星遥点头微笑:“多谢这位大哥招待。”
门外阳光下,庞相果然已背手站在这里,还未开口,钟离玉便挠头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家里很多事情等我处理,西北又闹事了,东南又募了一笔款子,大红又怀上了,又要给它准备多些粮草了。”说罢向阿提吐吐舌头,翻身骑上了庞相的骏马,庞相苦笑着耸耸肩,带上阿提,三人两骑返回南冥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