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冰主说罢,右手一抬,托起一股白色寒气。寒气好似有生命一般,在他掌心上下左右前后翻飞不已,却始终无法脱离他手掌的范围。
冰主手掌一翻,寒气翻滚而下,化为一条气柱;俄而白气散去,竟现出一张半人高的晶莹的圆形冰桌!
徐风看得目瞪口呆,虽然明知这是以极寒之气,施展造化之术,却仍止不住惊叹!
冰主再运白色寒气于掌心,化出一只酒杯,连同厚厚的书本置于冰桌之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酒瓶,竟自斟自饮了,把徐风撇在一边。
徐风心下纳闷:“他这是摆什么谱?”说道:“你不是要杀我吗?还不动手?”
冰主轻笑一声,放下酒杯说道:“哈!我杀你根本用不着动手!”
冰主嘴唇轻启,吐出一片白气扑在徐风身上。顿时,徐风感觉自己如坠冰窟,从头到脚,由里到外,竟没一处温热,浑身僵住,触感全失,不能移动一分一寸!
徐风心下骇然,只觉得自己毫无反抗之力,俨然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冰主拿起酒杯继续斟饮,说道:“杀你,不过在呼吸之间!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你的问题就能放了我吗?”
“这得看心情。”冰主饮了一杯酒,说道。
“哼!”徐风一脸的不满,“有什么话就快问吧!”
冰主又斟了一杯酒,送到嘴边,却不饮下,慢悠悠地说道:“你父亲是你亲手送到监狱的。”
徐风微微一愣,本以为他会和庚首一样,问关于体内元神的事情,而自己也可以探听到一点关于元神的消息,却没成想他说的是父亲的事。
徐风冷笑一声,说道:“哼!你难道想为全天下的父亲铲除我这个不孝子?”
“哼!”冰主似笑非笑地哼一声,“恰恰相反,我觉得你那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冰主沉默了一会,加了一句:“就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徐风略感意外,“难道你父亲也被你送进监狱了吗?”
冰主饮下一杯酒,深吸口气,像是为自己打气似的,说道:“不,我把他杀了。还有我的母亲。”
说完,冰主又饮了一杯。
“这个北域冰主一定是世上最淡定的修真者!杀害父母之事居然能够如此淡定地说出来!”徐风心中讶异不已。但是,转念一想,这个冰主确实和自己有着相似的遭遇。此时此刻,徐风竟觉得眼前的杀手或许是世上唯一可以理解自己的人物,周遭干冷的空气似乎也因此带有些微温度了。
“你为什么杀你的父母?”话说出口,徐风就后悔了,直觉告诉他,这会触怒杀手。
但冰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易怒。他只是抿了一口酒,随后就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为什么?哈!你可知道我是一个修真世家的子弟?那可是一个大家族!上上下下有一千多人,其中分成本家和十几个分家。很不幸,我就是本家的嫡长子。”
“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告诉我长子的意义,不仅要在功力上压倒我的同龄人,还要在接人待物上做出表率。为此他们不仅严格督促我修炼法术,还交我各种言谈举止上要注意的事。每次我做完功课,已经是深夜了。”
听到这里,徐风接口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也希望你能出人头地,笑傲武林啊!”
冰主轻笑一声,说道:“是啊。我明白他们的苦心!所以我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一切,尽可能不令他们失望。我确实做到了。在每年的家族比试中,我都能独占鳌头,给他们带来无尽的风光!我也因此被称为家族内百年一遇的天才。”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父母突然发现我白天做功课时会打瞌睡,有时甚至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当时他们吓坏了!因为我那时已经迈入地仙之境,精力充沛,绵延不绝,绝无疲惫到打瞌睡的地步。所以他们认定我得了重病,以致影响了修行。而且那时年试已近,他们绝不容许小小病症剥夺我的风头。所以他们带我去见族中最好的大夫。但是那个庸医瞧了半天,也断定不了我的病症,便随口说了句是邪物作祟,我阳气重,静养几日便好。但父母哪里等得到我自行好转?听说是邪物作祟,立即跑到我的房里,又是翻箱倒柜又是泼洒符水,结果真从房里找出东西了!你猜那是什么?”
此时,徐风身上的寒气正渐渐褪去,搓搓手脚,努力恢复知觉,听到冰主发问,想想,说道:“你那时年纪不大,应该是玩具吧?”
冰主指着徐风笑道:“幼稚!是木雕!”
徐风奇道:“木雕?你喜欢收藏木雕吗?”
冰主摇头,说道:“不是收藏木雕,是雕刻木雕!”
“哦?”徐风心头一亮,明白了,这家伙一定是晚上不睡觉,而是偷偷刻木头了;若只是收藏木雕,绝不会把玩到深夜的道理。难怪白天没精神!
冰主继续说道:“搜出木雕后,他们便质问我藏那些东西做什么。我告诉他们,我不想修真,我想做一名雕刻家。我的话自然遭到他们的极力反对。他们先是苦口婆心地劝告我,我不听;他们继而出口责骂我,我不堪忍受,便离家出走。不过很快就被他们找回来。他们为了强迫我修炼术法,甚至把我关进了小黑屋里,不让我和别人接触,也不让我接触木雕。我那时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我的亲生父母对我做的事!我有一段时间甚至怀疑眼前的人是假的,是包藏祸心的人假冒的!但是我找不到任何证据。”
冰主的话越来越沉重,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他的眼神怔怔望着前方的夜色,好像望着小黑屋里的黑暗似的,深邃而冰冷。
徐风很能明白他的心情,因为自己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徐风在中学时沉迷于小说,读过不少,自己也写过不少,甚至立志成为一名小说家。但当自己的小说被父母发现之后,统统被烧毁了。那时,徐风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蝴蝶,生生被拔去了翅膀,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以至于在整个中学时期都一蹶不振,不仅没成为一名小说家,甚至学业也没跟上,只能考一个二流的大学。两人的经历是何其酷肖啊,简直是镜面的复制!
“后来我就妥协了。我告诉他们,我愿意修炼道法,但是,他们必须答应,只要我的功力在年试中名列前茅,他们就不能妨碍我做木雕。他们答应了。”
徐风心下暗想:“真答应了吗?若真答应了,恐怕就不会有后面杀父弑母的事情了!唉,虽然结局早就知道了,但过程依然是惊心动魄啊。”
“现在想想,我那时真的太天真了!我哪里知道,在家族中,我的人生早就被安排好了,而且不允许发生任何意外!”
“你必须接手家族里的事?”徐风问道。
冰主点头,抿了一口酒,好像要把所有的不满吞下肚。
“不仅要接受族里的事,还要和族里的分家作斗争,不让他们占据主导。如此一来,我不仅要在道法上压过分家弟子,而且要争取到族中的话语权!所以,他们会给我安排各种各样的工作,想方设法让我在人前抛头露面,并且按照他们的要求把事情做好。那段时间,我就觉得自己是他们的傀儡,没有任何自由!我那时便想,人若是一直受人摆布,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那样的人一定还没仓库里的耗子过得欢乐!”
说到这里,冰主深吸口气,重重捶了下冰桌,声音突然抬高了:“欢乐!欢乐!哈哈哈!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两字吗?我的欢乐就在木雕,他们的欢乐就在家族;但是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的欢乐让别人不欢乐吗?岂有此理!”
“木雕是我唯一的乐趣。每当我辛苦修炼回来,或者参加完活动后,我就想一头埋在木雕中忘乎所以。然而他们却是连这点乐趣也要剥夺!他们每次见我做木雕也就算了,还把这事告知族中长老,让那些老头子给我施加压力!我真不明白,我究竟哪里让他们不满意了,要这样折磨我!”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一个道理:自己的愿望不是靠别人成全的,而是靠自己披荆斩棘开拓的!所以我下定决心,摆脱身上的桎梏。所以,我要摆脱家族的禁锢。所以,我要摆脱他们的控制!我要杀了他们!”
冰主越说越激动,身子微微颤动,两眼发红,浑身散发出摄人心魄的杀气!
徐风只觉得周边的空气随着他情绪的波动,骤然变冷,使得徐风打了个寒噤,踉跄退开两步,后腰又撞到大理石栏杆上。低头看自己的衣角,竟然沾上了淡淡的白霜,映着淡淡灯光,却也是十分鲜亮可爱。
“此人身上的寒气居然如此厉害,达到收放由心的境界了!我看雾月国太子的玄寒气和他比起来也不过尔尔!不行!得让他控制情绪才是,不然他话没说完,我先冷死了!”
然而冰主此时说得入神,没注意到徐风的状况,继续说道:“没过多久,就是父母二人的五百岁寿辰。”
徐风马上接口,说道:“五百岁寿辰?同一天吗?”
冰王笑着说:“怎么会那么巧?他们就是图个方便,选个合适的日子,请大家吃顿饭罢了。至于年岁、诞辰,活了几百几千岁的人,谁会在乎?”又说:“我在那天,我送了他们两只木雕。那两只木雕是我用多年的手艺刻了他们的喜笑颜开的模样。他们接过木雕时,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似乎在说,又弄些无用的东西!然后就想把木雕扔到桌子上,但是,在一瞬间,他们的脸色凝固了,身子也僵立不动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和他们捏在手里的木雕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的那张脸,他们那张充满不屑的脸!”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在他们的木雕上施了术法!只要我发动术法,木雕上的极寒之气就会在瞬间穿透他们的奇经八脉、四肢百骸,冻结他们的血液,麻痹他们的心脏!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这样死在我的手里!哈哈哈!”
冰主笑得无比癫狂,似乎多年的苦闷与阴郁一笑而散。但当他发现寂静的夜色中只有他诡异的笑声后,渐渐止住了,最后只是“呵”地苦笑一声,却又无比凄凉。
徐风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冰主的痛苦绝不比自己少;或许此刻,根本不用说什么,因为任何言语都无法抹平内心的创伤。
两人默默地对视片刻,没有语言,因为一切都在不言之中。这是默契,这是理解,这是知己!
片刻后,冰主移开目光,给自己斟了一杯清酒,却没喝下去,说道:“我的眼光不错,你确实是最能理解我的人!我本该请你喝一杯的。”
徐风见他这么说,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性命暂时无虞了。
“在下修为浅薄,恐怕进不了你三步之内。”
“这不是主要的。你如何肯定,你见到的我是真的我?”
徐风一下子懵了,暗说:“什么真的假的?难道有人冒充他吗?”
冰主见他一脸的费解,笑道:“你不用猜想,等一下就明白了!先说说刚开始的话题:你把父亲送进监狱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关于父亲的事,原本是徐风的禁忌,他从来不和人谈家里的事,因为在别人看来,他无论是对也好,是错也罢,他都是罪人。妙音是第一个知道他家中情况的人,冰主是第二个。
听冰主说了这么多,徐风的心情好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有人比自己更加痛苦,让自己得到一丝丝心理上的平衡吧。
“母亲被杀,父亲成犯人,这是谁也不愿见到的事实!赏善罚恶乃是天道。纵使我原谅他,母亲原谅他,他的错误已经造成,他必须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将他送入监狱,我又何尝没有心痛!”徐风说完一番沉痛的话后,问冰主:“你杀死父母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
冰主一口饮尽杯中酒,脸上透露出三分醉意,七分得色,昂然笑道:“痛快!很痛快!第一次那样痛快地做一件事!哈哈哈!”
冰主的笑声让徐风心底一阵发麻,心说:“就算父母有再大的过错,杀了他们,也不该如此欣欣然啊!唉,想必是被父母压逼太久太重,找不到宣泄口吧!”
冰主笑一阵,说道:“今天我喝得痛快,聊得也很痛快!徐风,希望我们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不会见面,自然不会有相杀的机会。这是两人心底都明白的。
说罢,北域冰主水蓝色的身影渐渐变得白皙、晶莹、透明,好似打磨过的石膏一般,僵坐不动。
徐风感觉到周边气温有所回升,缓缓走进观看,却见冰主、冰书以及冰桌构成了一件栩栩如生的冰雕作品!
徐风心下恍然醒悟:“他说我见到的他是假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这只是他的一个冰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