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韵的半截身躯在湖水中毫无浮力,像块石头一直往下沉,不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更可怕的是,这片平静的湖底藏有暗流,不断将妙韵推向下游。好不容易,她抓住湖底一块较大的沉石,便不再松开,她怕一松手便被暗流卷向不知名的地方。
妙韵是鬼物,不需要呼吸,也不会淹死。她只是不甘心,明明自己占尽优势,可最后关头还是失败了。不能让妙音尝尽苦头,她就是再死一次也不甘心!她一面抓紧湖底岩石,经受暗流冲刷,一面毫无目的地思索。
就在这时,湖面传来噗通声响,妙韵抬头一看,只见一名男子向自己游来。男子身穿水蓝色长衫,后背天蓝色长剑,却是不曾见过的面孔。
北域冰主落至湖底,挽住妙韵的手臂便向上游去。跳上湖岸,冰主又抱起妙韵的下半截身躯,说道:“把花圃收起来,跟我走!”
此时,妙音和徐风已经离开,花圃旁只有他们两个。
妙韵见他上岸后分毫未湿,知他是修真者,心中满是疑窦,说道:“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冰主脸上有些不耐烦,说道:“照我说的做就是!等会有要事问你!”
妙韵怕他用恶毒手段虐待自己,不敢违抗,口中便念诵咒语,然后说了声:“收!”
那片花圃里的花瓣便如无数鲜艳的彩蝶翩然飞起,停落在妙韵的手上,化成一件绣满花卉的长衣。
见百卉天衣到手,冰主脚下一顿,化成一道蓝光,向雾月国相反的方向疾飞而去。
片刻后,冰主带着妙韵飞抵一座无名的庄院之中。庄院没有牌匾,也没有门联,甚至连差使的奴仆和丫鬟都没有,偌大的地方空荡荡的,十分安静。
冰主将妙韵扔在厅堂的地上,自己则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漠然地看着妙韵。
这时,妙韵意识到胸前的衣物已经散开,一对高耸的玉峰一览无余。忙用衣物遮好身子,然后翻过身,匍匐在地,拖过下半截身躯,拟将接上去。
不料,冰主一脚踩住她下半身,不让她拿走。
妙韵脸色一变,怒上眉山,喝道:“放开!”
冰主冷言说道:“急什么!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便让你复原。”
妙韵轻哼一声,如今寄人篱下,不得不听话了,说道:“有话快说!”
冰主淡然一笑,说道:“你为什么杀你姐姐妙音?”
妙韵微微一愣,诧异地说道:“你说的要事就是这个?”
在妙韵看来,她区区一介鬼仙,名不见经传,实在没什么值得别人瞩目的。如今她身上最大的秘密只有阴阳道师的身份和来历,但冰主却问她为何杀自己的姐姐,这和冰主有什么关系?妙韵不能不纳闷。
冰主对她的反应见怪不怪,说道:“我是个爱听故事的人,你把你和姐姐之间的故事说来听听就好。”
妙韵脸露不屑之色,说道:“这有什么好听的?想听故事,你该多读小说。”
“小说我也看。但小说太多矫揉造作,既不够真实,也不够缤纷多彩。”冰主对妙韵的故事表现出十足的兴趣,“所以我在工作之余,最爱收集真人真事,然后编辑成册。”
说着,他随手化出一叠厚厚的本子,放在身边的茶几上。
妙韵心想:“世界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这么大费周章地救一只鬼,就为了听一个故事!罢了,一个故事换我一身自由,也值了。”
于是说道:“我的事说给你听也无妨,只是你得答应不再为难我,放我离开!”
得到冰主的应允后,妙韵便将姐妹二人如何嫁入许家,如何展开斗争,如何害死妙音,如何魂归黄泉,如何重返阳间,又如何展开报复等事,添油加醋地说明了。
关于妙音的片段,她总是极尽诋毁之能事,把妙音形容得如何阴险狡诈多疑,甚至泼辣。例如新婚夜新郎入错洞房一事,她便说是新郎故意走错,自己苦口婆心地劝过,新郎不听,自己甚至为此忧心得彻夜难眠。然而第二日,妙音便兴师动众地向自己问罪,任自己怎么解释都不听,心里十分委屈。
冰主知道她忌恨妙音,语言中有许多不实之处,他也不追究,毕竟考证真相不是他的兴趣所在。
从妙韵的话中,冰主才知道,原来妙韵死后,一直在火狱受刑。直到不久前,阴阳道师找上她,偷偷带着她的魂魄离开幽冥世界。在现世,道师又赐她一副肉身,使她成为鬼仙,让她待在湖心岛,专门对付妙音和徐风两个。讲到关于阴阳道师的片段时,妙韵刻意回避了阴阳道师的来历,只说不知他是哪里来的道士。
冰主对阴阳道师的兴趣不大,没有追问下去。故事讲完了,冰主忽然问道:“你爱过那个人吗?”
妙韵垂头沉默了一会,说道:“没有。曾经,我以为爱过,所以总是和妙音做对,设法把他抢回来;后来我发现不是爱他,我只是憎恨妙音,希望把她的一切夺走而已。”
“再问一个问题。”冰主的脸色凝重起来,“你觉得杀你姐姐是对还是错呢?”
妙韵再次沉默了,这次沉默了许久。妙韵不是在思考冰主的问题,而是在想:“这人哪根筋不对了,这问题不是显而易见吗?杀人难道还有对的吗?我若是斗得过妙音,用得着行此极端?”抬起眼皮看看冰主,见他神色清正,又想:“看他模样不像疯子,也不像在戏谑。难道他有什么心结打不开,所以问如此古怪的问题?”
妙韵思索片刻,终于开口了,却是反问对方:“你觉得,对错和尊严哪个更重要?”
这回换冰主沉默了,随即说道:“对错关系到是非曲直和公平正义。没有正确的是非观,尊严便无从谈起。所以对错更重要!”
“扑哧!”妙韵笑起来,“真幼稚!好像小学生背课本呢!”
冰主脸色发白,怒声说道:“你说什么!”
妙韵露出讥讽之色,说道:“我说错了吗?连对错和尊严哪个更重要都傻傻的分不清,你的人生太狭隘了!或许你说得没错,但那只是你自己的看法,而且是站在弱者的立场。只有弱者才会相信公平正义,通过辨明是非对错来保护自己,而强者,可以凌驾在任何规则之上。有地位就有尊严。你能说尊严不重要吗?”
冰主揉着太阳穴,似在努力思考妙韵的话,又问:“强者只是少数,弱者属于多数。更多的人需要公平正义的保护,不是吗?”
妙韵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强者是相对的,弱者是绝对的。强者以上有更强者,弱者以下有更弱者。所以这世上的强者和弱者一样多。人在扮演强者的同时,也在扮演弱者。”
冰主若有所悟,喃喃说道:“人既是强者,又是弱者。人更愿意扮演强者,厌恶弱者。扮演强者可以获得地位和尊严,而弱者只能受人践踏。但是,这样的世界不是更需要公平正义吗?”绕了一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冰主揉揉太阳穴,又按按前额,陷入沉思。
妙韵看他那副模样,暗暗吃惊:“这个问题有这样难吗?换做任何一个人,这都不算问题啊!”
妙韵试着问了问:“想明白了吗?”
冰主右手支着脑袋,摇摇头。
妙韵又说:“我们不妨回到原来的问题。你问,我杀我姐姐是对是错?我现在告诉你,这世上有比对错更重要的东西,仇恨!是仇恨迫使我那样做的!你太纠结于是非对错,但世上很多事无法用对错来衡量,所以你会一直想不明白!”
冰主听了这番话,突然明白了什么,嘴里反复念着那句话:“比对错更重要的东西……比对错更重要的东西……比对错更重要的东西!是啦!我明白了!”
冰主高兴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嘴里直念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
冰主是一通百通,困扰他许久的疑问,此刻如冰雪般迅速消融,真是说不出的身心舒泰!冰主因为幼年时被灌输太多是非观念,所以他时常自问,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然而他孑然一身,无人可为他解答。非天中固然有许多悟彻天人的前辈,但相互间貌合神离,其他人巴不得看他被这些问题弄得云愁雾惨的样子。
弄明白了“世上有比是非对错更重要的东西”这一要点,冰主顿时灵台清明,无滞无碍。弑父杀母,我确实十恶不赦,但我因此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害死应秋生,我确实违反非天的规矩,但我得到了尊严!
冰主搓着手,在厅堂内踱来踱去,神态欣喜若狂。
妙韵看着解开心结的冰主,不知怎的羡慕起来,心中不由自问:“我何时才能解开和妙音的结呢?”拖过那下半截身躯,和上半截接起来,谁料,上半截断口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痛,如烈火炙烤一般,不禁惊叫一声:“啊——”连忙往前爬开。
冰主正沉浸在久违的喜悦当中,忽听一声尖叫,忙问:“你怎么了?”
妙韵回头望着四五尺外的下半截躯体,心有余悸地说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冰主仔细一看,只见下半截身躯的断口上流出一滩白色液体,竟是被诛邪刀的剧毒溶化了的血肉。
冰主眉头微皱,说道:“有毒。”
妙韵恨恨地说道:“可恨的妙音!竟然用毒刀伤我!”
冰主奇怪,问道:“下半身都融化了,为何上半身没事?”
妙韵一想,说道:“大概是我掉入湖里,毒素被湖水冲洗掉了。”又恼恨地说道:“我现在这样,如何能报仇雪恨!可恨啊!”
冰主想想,对她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悲观。你的下半截身体,我为你准备就是!你应该任何人的下半身都能接上吧?”
妙韵一怔,说道:“你当真?”
“当真!”冰主肯定地说,“就当是你解开我心中迷惑的回报吧。”
妙韵一脸感激之色,说道:“太好了!”顿了顿,又说:“你别给我一副男人的下半身就行!”
就在冰主与妙韵离开湖心岛不久,一阵清风袭入凉亭内,随即阴阳道师的身影凭空出现。
道师凛目四扫,不见众人的影子,不禁骂道:“没用的婆娘!给你那么多东西还是搞不定他们!”
略一凝神,意识便游尽方圆千里,遥遥感知到北域冰主与妙韵正疾速飞离。道师冷哼一声,说道:“竟是他!他带走妙韵做什么?妙韵知晓我不少的秘密,若是泄露出去,极易牵制我的行动。嗯,幸亏北域冰主那小子孤僻独行,谅他知道了,短期内也不会散播出去。眼下还是以雾月国之事为要,帮灼云那丫头拿下雾月国之后再处理妙韵之事。”
又看看地面上徐风刻下的字迹,心想:“我的计划,岂容你来破坏!”手中拂尘往地上一甩,将“灼云不可信”五字隐去,原处不留任何痕迹。
“至于徐风嘛……”道师望向另一个方向,“能力尚浅,是擒是杀不过一念之间,且让他再快活几日!”
道师将绯红的拂尘往肩头一搭,化一阵无形的元气,立地消失。
徐风依照妙音的指示,停落在一处狭小的深谷中。
深谷由四面数十丈高的绝壁环绕而成,谷底是四五亩的裸地,土壤又湿又软。东、南、西三面绝壁生满苔藓,苍翠欲滴;而北面绝壁因为日照充足,无数藤蔓从崖顶铺泻而下,藤蔓上又开出无数蓝色小花,宛如一条蓝色瀑布,自天穹垂下。
若非妙音说此地阴气沉重,徐风还以为这是什么旅游景点呢!
徐风又按妙音的要求,把蛟龙盘起来。一切准备就绪后,妙音对徐风说道:“小风,你还是和上次一样为我护法。这次会花比较长的时间,你要有心理准备。”
徐风说道:“我明白。”
妙音又说:“此地阴气极重,来源可能是脚下这片土地,你要多加留意!”
徐风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吧!我也不是第一次了!”
妙音看着徐风,欲言又止地说道:“小风,遇见我,你后悔过吗?”
徐风一怔,心想:“她大概觉得这些天连累我,心里过意不去吧!”于是笑笑,说道:“怎会呢!我只盼能为你多做些事,哪里会后悔!”
妙音被稀疏的乱发遮掩的脸庞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虽然徐风会错了意,但他的答案足以令她欣慰。妙音心里想的是,她和徐风,人鬼殊途,阴阳异路,难以结合,今日虽然恩爱,来日却难厮守,因此问徐风后悔过没有。显然,徐风还未想到这一层。
妙音转过身,聚气凝神,抱元守一,然后右手一拍天灵盖,一道赤红色元神飞起,落在盘起的蛟龙中间,释放鬼煞之气,冲刷蛟龙身躯。很快,血红的气芒如雾般笼罩了龙尸。
徐风暗暗吃惊,想起上次太阴炼形,升起这血色气芒都要许久,现今却能瞬息完成,可见妙音的功力精进了不少。
此时,天光大亮,阳光从谷口斜斜射入,将西、北两面石壁照得如同绿、蓝两块宝石一般。而在谷底,阴暗无光,与谷口泾渭分明,仿佛阴和阳的两个世界。
徐风有了第一次护法的经验,这次自然更加谨慎。他纵到半空,在东南西北四面绿油油的绝壁上,挥剑刻下四只斗大的符箓。然后,左手在玉魄剑上轻轻一抹,淌出的鲜血立刻甩向四面符箓,顿时符箓泛起淡淡白光,结成一面光幕,罩住谷底。
徐风收剑回鞘,颇为满意地看看这个阵法。此阵名为四牝锁风阵,不是攻击阵法,也不是防御阵法,而是隐身阵法,可将阵内的气息压下,使外人不易察觉。虽然现在是白天,不会有鬼物侵扰,但是,必须避开修真者的耳目。徐风虽然一直在妖界修行,但也听叶秋蝉说过,人类修真者为了积攒功德,往往将游魂野鬼打得魂飞魄散。所以,不得不小心。
阵法已成,徐风席地坐下,看了眼妙音脱去的鬼躯,业已腐烂成泥,散发着阵阵臭味。
徐风合目静坐,等候妙音成功之时。
太阳东升西落,一天很快过去。血色气芒笼罩下的蛟龙身躯没有丝毫变化。
徐风暗想:“以妙妙这等鬼力都难以炼化,蛟龙果然是神物!等肉身炼成,威力定是非同凡响!”
到了夜晚,徐风越发警惕,绕着蛟龙来回转悠着,防止其他厉鬼趁虚而入。但是,他巡视了一夜,也不见半只鬼物出现,不禁纳闷:“上次护法,入夜便有无数游魂野鬼捣乱,这次怎么这么安静?难道是鬼胎尚未成形的缘故吗?”
天色蒙蒙亮时,徐风又坐下运功炼气,直到太阳下山才睁开眼。
此时,龙躯在鬼煞之气反复冲刷下,终于开始瓦解,盘起的躯干如红色烂泥般黏在一起。
徐风心想:“光是溶解骨肉就花这么久,真不知何时炼成阴躯!”抬头看看夜空中绚烂的星斗,又想:“算算时间,凌云和秋蝉他们应该到了雾月国吧?我不能赶去帮忙,你们要自己努力了!”
这一夜,依旧平静度过,阒静的深谷中,只有火焰般的气芒窜动。
天亮时,徐风仍旧打坐运功。
“突突突……”
一阵强烈的律动声忽然传来,这声音就像心脏的跳动一样。
徐风猛地睁开眼,往声源望去,龙躯已经彻底溶解,气芒消散,化为一人多高的血红肉球,表面密布着暗紫色血管,有规律地起伏跳动着。
徐风失声说道:“鬼胎!”
疾步跑到鬼胎前,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妙音肉身将成,忧的是危险将随之而来。
就在这时,呜呜阴风四面八方毫无方向地袭来,松软的地面也唦唦震动了。
徐风忙将玉魄剑抽出,内力催动发出明亮的青白光芒,照见几条黑影从地面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