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何慕烬去世後，洛菲沈默镇定地打理後事等事宜，所有清楚他们感情有多深厚的人反而感到不安，就因为他太冷静了，冷静到不合常理，甚至从法事、头七到下葬，一滴泪都没掉。
小柳明被肃穆气氛吓得哇哇大哭，她伸手抱来，站在灵堂前轻喃：“不要哭，好好看著干爸，我们都不要忘记他。”
造坟时，她吩咐刻碑师傅将他的名字并列其中。
这……好好的活人，没事把名字也刻上去，多触楣头啊，她该不会……想做什麼傻事吧？
“菲菲，你要看开一点啊……”所有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如此劝她。
她只是轻轻点头，没多说什麼。
从他死後，何慕烬在深圳屋宅的灯光在也没关过，白天黑夜，每个角落灯火通明。
“慕烬怕黑。”她总是不让人关灯，只说了这一句。
为他煮的白菜饺子，已经放到冷掉了，没人去动一口。
处理完後事，她全身的力气也抽乾了，茫然看著空汤汤得屋子，走遍每一个角落，找不到穿梭其间的爽朗笑语，她苦苦地笑叹：“这一次，你藏得真好，还真的难倒我了……”
太多回忆不堪负荷，她闭了下眼，匆匆转身，不经意撞到床头柜，她听到一阵瓷器碎裂声。
她回头，地上面目全非的，是何慕烬送她的二十八岁生日礼物，却只碎了老公公陶偶，巧合得让人毛骨悚然。
碎了吗？
是啊，陶偶碎了，承诺碎了，执著了一辈子的爱情，也碎了。
随著碎裂的陶偶，里头五颜六色的纸鹤也散了一地。
直到指尖碰触到掺杂在各色纸鹤之中，色泽较新的纸笺。
这会是他特地留给她的吗？他想告诉她什麼？！
她恍恍惚惚地摊开——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纸鹤里的字句，请你记住我爱你的心，为我保重，带著我爱你的心意，好好和晨晨过日子，只要偶尔上坟时，记得为我带上一束百合花，轻轻诉说深藏的思念，这样就可以了。
珍重，菲菲，我爱你。
笔划重叠，字体凌乱扭曲，她可以肯定，那是他後来才补上的。
一直到死前，他都还不放心她……
她闭上眼，想止住不听话的泪水，却徒劳无功。
抬头寻找天空最亮的星子，想像那是他爱笑的眼、撒娇的眸，回忆与他依偎在星空下的每一段时光，她可以假设，他没离去；她可以假设，怀抱不曾空虚；她可以假设，每一颗星光，都是他温柔的呢喃；她可以——
滑坐地面，她痛苦地将脸埋入膝上。
今晚，没有星光。
……
“咦？菲菲，进来啊，站在门口做什麼？”抱著儿子正要出门散步的柳明见到她，连忙出声招呼。
她摇头。“不了。丧家不方便进别人的家门。”
“都什麼交情了，你是我儿子的乾妈耶，还介意那些吗？快进来。”
她还是摇头。“有件事麻烦你们，说完我就走。”
“什麼事你尽管说，别跟我客气。”
她顿了顿。“如果有一天我也离开人世，请把我和慕烬葬在一起。”
“啊？”柳明呆了呆。“菲菲，你别想不开！你知道慕烬那天来找我做什麼吗？就是你大发脾气的那天！他告诉我，他死後，你一定会崩溃，他要我们帮他看著你，陪你熬过来，还要我转告你，叫你好好走完该走的路。他那麼不放心你，你要是做傻事，慕烬会很伤心……”
“我不会让她伤心。”她没多解释什麼。“总之，麻烦你们了。”
没等柳明再多劝什麼，她转身离开，一阵风迎面吹来，带著寒意。她拉拢外套，春天的风，竟然也会刺骨。
经过邮局，她取出外套口袋中预先写好的信投入邮筒。
今生，我欠你。
我与他，生死缠绵。
帮我照顾晨晨。
她在心中低喃，看著收件人署名“欧晓雪”的信件由手中滑开。
转身时，看见对面的花店，她买了束百合花，步行来到甫建好的新坟。
她什麼也不说，什麼也没做，就只是静静地伴著他，任时光流逝。
慕烬，等我。
她无声地，轻轻说著。
……
……
０９年的夏天，洛菲悄悄的离开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去何方。
当滑行由慢至快，当机身仰起的一刹那，当飞机脱离地心引力的瞬间，她终于抬起头。
相邻座位上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小女孩大约才四五岁，解开安全带后，就爬上爬下，好奇地打量四周，没有一刻肯安分。
最后，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压得极低，偷偷问自己的母亲：“妈妈，你看那个阿姨，她为什么一直哭，一直哭？”
年轻的母亲低声哄着：“乖，阿姨一定是很疼，所以哭了。”
你一直等着我，而我，会用这一生来记得你。
当他的尾指勾住她的尾指，他说：“一百年，不许变。”
他和她约定了一百年，她不会变，她会一直记得，一直记得，一百年。
泪如同小蟹，狰狞地爬过每一寸脸颊。
她会一直记得。
她与他的一百年。
小女孩忍不住，歪着头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从自己口袋掏出半包纸巾，递给洛菲：“阿姨你别伤心了，我妈妈说，如果你伤心的话，疼爱你的人会更伤心的。所以每回我摔跤的时候，虽然很疼很疼，可是我从来不哭，因为我怕我一哭，我妈妈会更伤心。”
洛菲接过纸巾，流着眼泪，却努力想要微笑：“谢谢你。”
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因为如果她伤心，那么疼爱她的人，会比她更难过。
她一定要过得幸福，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要幸福。
她答应过他，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幸福。
……
……
生生世世相伴的誓言，寻你辗转在尘世间，缥缈的红尘，已改变了你昔日的容颜。我用尽一生的时间，却守侯不到你的出现，风中飘荡着我绝望的眼神，错过你，错过了我今生的歹愿。哪怕只有一瞬间，告诉你，我依然守着那句誓言奈何桥上，等你到百年。
风起。天入凉。夏至，花事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