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墨为只是从门缝里看着玉儿和她的云翠师姐谈话,然后把身体放平,安稳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那安稳舒适的感觉,仿佛回到刺史官邸自己的卧室里,朦朦胧胧好像都要睡着了,突然一股力量把他揪起来。我难道要一辈子待在这间柴房里吗?我的父亲大人呢?我周围的老老少少呢?到底是谁让我们突遭此难?还会有什么意外等着我?如果玉儿是好人,那么我不能连累她;如果玉儿是坏人,那我要尽快离开这里。
想到这些,关墨为拉开被子,一下子来到地上,穿上鞋,蹑手蹑脚来到门前,犹豫一下,又返回去了,把沙帐挂起,整理好被褥,最后悄悄地出门,顺着屋角溜到后院墙下,转过身对着玉儿的方向双手合十作了一揖,默默地说:玉儿姑娘,关某相信你是一个好人,关墨为此次不辞而别,实在是万不得已,日后如有机会,定得相报。说完翻身爬上围墙,离开了。
然而关墨为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肚子饱了以后,反而让自己失去了方向感,解开谜团像是一个虚无的大目标,就好像曾经自己要写出一篇震惊寰宇的灿烂文章,但不知道如何下笔。不由自主的,关墨为走向了刺史府邸。
远远已经可以看到府邸的朱红大门,旁边是一道小门,平时自己的父亲大人都是从小门进出,从京城来的大人物才会隆重的从大门进来,不过有时候也会悄悄的走小门,甚至走后面的门,而那个门是关墨为和一些有头有脸的家仆用的,更底下的下人则是走运粪的牲口门。
关墨为站住,愣愣的看着那扇熟悉的大门,上面的牌子依然挂着,刺史关府,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突然身后一声瓦罐破碎的声音,让关墨为吃了一惊,急忙转身,一个挑着前后箩筐的商贩气冲冲的站在他身后,其中一个箩筐倒在地上,里面的瓦罐散落出来,其中几个已经打碎。那商贩把挑子放下,指着关墨为大骂,小畜生不长眼睛,乱冲乱撞。那商贩骂起人来底气十足,一副关中的口音。
关墨为怔怔的看着商贩,十分不解。这个时候旁边已经聚集了几个看热闹的人,商贩嫌骂关墨为不过瘾,转过身对着看热闹的人喊着叫天屈。商贩瘦瘦高高的,看上去年已不惑,肤色黢黑,是经常暴晒的结果,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上一般,眼睛小小的,瞳仁仿佛占据了大部分的地方,奕奕放光。听了那商贩的描述,关墨为才知道那人在找自己的麻烦,但他着实不懂为什么这祸就惹上了自己,这就是命吧。
关墨为觉得那商贩可恶至极,但是又不知道如何理论,转身想要离开,结果被那人紧紧拉住,他干枯的手像是铁铸的一般。“不是我,不是我。”关墨为极力挣扎。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上前解围,“这位老哥,”他对着抓着自己的商贩说:“这孩子站在这里是不对,老哥您走的匆忙,一眼没看到,就撞到这孩子身上了,我看老哥您也是买卖人,俗话和气生财,我看您消消气放过他算了,你看他那样,赔是赔不起。
这人看上去像是庄稼人,说起话来到时朴实中带着道理,不偏不倚中悄悄地帮了关墨为,但也给了那关中口音的商贩台阶下。听到这里,商贩回答的口气也松了下来,不过抓住关墨为肩头的手还是牢牢地。
“老子要在这里开市,这小兔崽子在这里找老子的晦气。”
“那就让他走好了。”壮汉和蔼的回答,同时转过头对关墨为说:“这位小哥,换个位置,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吧。”
原来他真的把自己当成要饭的,关墨为低着头嗯了一声,偷偷看了一眼刺史府,扭头走了,商贩的手就势松开,关墨为觉得肩头一阵阵的发麻。关墨为漫无目的的走了不多远,听见后面有人喊他,“那位小哥,留个步。”关墨为回过头,是那名给自己解围的中年壮汉。
壮汉紧走几步赶到关墨为面前,“你打算去哪里?”关墨为摇摇头说:“还没想好。”壮汉说:“今天我女儿要照看我生病的婆娘,没办法来帮我,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先去我的摊子那里帮我一天忙,我给你买两个烧饼当饭,干得好的话在给你几个铜板当工钱,你看怎么样?”
关墨为不知道说什么好,茫然的问了一句:“我什么都不会干。”
壮汉笑了,“简单,帮我看着摊子就好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壮汉领着关墨为走过一条街,来到一个简易窝棚里,窝棚里面摆满了这个各样的藤条筐,还有地上散落的藤条。壮汉一边熟练走在狭窄的窝棚里,一边问关墨为:“你叫什么名字?”关墨为一下语塞,觉得不应该告诉他自己的真名,但是一时也想不出叫什么其他的名字。壮汉看着关墨为愣愣的没有回答,一下子笑了:“没名字没关系,我小时候也没名字,铁蛋、牛腚的叫来叫去,后来成了家才叫回本名,我叫李壮。”
“李壮”,关墨为默默地重复了一遍。李壮在一个马扎上坐下,脚前边是一堆藤条,“我在这里编着,你把编好的筐拿到门口去买。”话没说完,李壮手里的活儿已经开始了,不一会儿,一个筐子的底部已经慢慢成型。李壮一边编着,一边交代关墨为什么样子的筐买多少钱。关墨为应着,一边心里默默记着,一边把筐子搬到门口。
李壮在屋里熟练的编织着藤条筐,不时听到外面有人走到和说话的声音,各种口音的问价和关墨为怯生生回答。在他编好了五个筐子后,起身捶捶后背,走到门口,关墨为刚刚好买完一个小筐子,正在安静的坐着,李壮看到他的脚边写着几行字,李壮不认字,好奇的问关墨为:“你这是写的什么?”关墨为扭头回答道:“这是买卖的记录,大筐不好卖,到现在一个也没有卖出去,最小的那种只卖了一个,背篓买的最好,总共卖了六个,这是所有的收入。”关墨为说着,拿过一个脏兮兮的匣子,里面装着不少铜钱。李壮挠挠头说:“你这个小哥挺有意思,一个没名字的小叫花子,却还认得字。”
关墨为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以前给个账房先生挑过挑子,就会记记账。”李壮点点头,拿过钱,回窝棚里面继续工作了。关墨为看着李壮的背影消失在窝棚的阴影里,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感受不到身边炙热的天气温度,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像是无声的滑动,刚才关墨为说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个谎话,但是这个谎话却保护了自己,隐藏了自己。关墨为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生死如何,但是求生的本能第一次在他身上产生了变化,这变化让关墨为有点吃惊,但又坦然。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街上的人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一下子就消失了,关墨为看着身边满满的钱匣子,居然有不错的满足感。李壮过来把剩下的筐子搬回窝棚,带上门,拿着钱匣子对关墨为说:“你晚上都在什么地方过夜啊?”
关墨为不知道如何回答,前天晚上是在刺史府的宅邸,昨天晚上是在青冢的柴房,今天呢?我也不知道。
看着关墨为低头没有回答,李壮笑笑说:“我想你也是没有固定地方了。你看这样如何,你如何是在没有地方去,就跟着我做吧,晚上去我家里,我就一个婆娘和一个小女儿。怎么样?”
关墨为点点头。
太阳逐渐落山,夕阳映照下,一个精壮的身影伴随着一个修长的身影背着勒德城刺史府的方向,越来越远。太阳的大部分都隐没了,黑暗慢慢涌上来,取代了余晖笼罩了刺史府。
在刺史府的大堂上,两个胳膊粗的牛油灯刚刚点上,摇移不定的火苗肆意甩动廊柱的阴影,徒增一片诡异。大堂正中的条案前,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正聚精会神的看着一副地图,多年从军的沧桑在牛油灯的映照下,更是坚毅异常的刻画在他的脸上,尤其是左眼下面的刀疤,仿佛给他的职业做了一个完美的注解。
吱呀一声门响,一个瘦高的副将走了进来,对着左眼刀疤的将军一躬身说道:“宁将军,所有的事都已安排妥当。”
宁将军的眼没有离开地图,低沉的回答:“给左部传话,在城外驻扎的人没有指令,一律不得随意进城。”
副将低着头,没有说话。宁将军继续说:“右部继续原地待命,勒德城的事情已经平定,暂时不需要他们的援助。”
副将一拱手,硬硬的回答一声是。
宁将军又沉思一会儿,抬起眼睛往大堂边深深的黑暗里看了一眼说:“就这样,你先退下吧。”
副将躬身一拜,转身离开。
副将离开后,大堂里恢复沉静,一阵笃笃的脚步声从黑暗里传出来,随着脚步声,一个枯瘦的人慢慢出现,他穿着一身宽大的官衣,更显得他身形的槁枯。此人五十上下,花白的山羊胡整齐的留着,一双绿豆老鼠眼滴溜溜的转着。
“宁将军制兵有道,在下佩服。”那人冷冷的说道。
宁将军离开条盘,慢慢的踱了几步,然后回头对那人说:“刘大人官职要比鄙人大上半级,不必如此谦卑。”
刘大人捻了捻山羊胡,干瘪的笑了几声:“不敢不敢,都是当朝为官,为皇家办差,更何况到了这边远地区,论起行兵布阵,本官哪敢仰望宁亮将军。”
听见刘大人叫了自己的全名,宁亮将军左眼下的伤疤不由得抽搐一下,“刘大人,有什么吩咐,不妨只讲。”
刘大人慢慢走到条案前,用手敲敲上面的地图说:“左营在前,右营在后,只留下一个中军在勒德城,宁将军可放心得下。”
“本将军有军务在身,缉捕关山望是奉了上峰的指令协助刘大人,托刘大人的福,拘捕关山望的工作进行的非常顺利,按计划三天后开斩,他的同党就是知道消息前来营救怕也是完了,一个中军在城里,足够了。”
“宁将军所言合理,不过本官还想再审审关山望,看看能不能再挖出点什么?”
宁亮慢慢走到刘大人面前,思考一番说:“按照刘大人所说的倒不是不可以,不过本将军军务在身,不可以在勒德城里久留,如果不赶紧把关山望一家处决了,到时候这勒德城里只留下刘大人和您的随扈,不知道能不能对付得了他们的同党。”
刘大人低头捻着山羊胡不语,宁亮接着说:“再说,这也不是民间的盗贼案,案犯到手后审问同党,之所以拘捕关山望是刘大人已经得到他通敌的线报,赶来这里阻止情况的进一步恶化。”
刘大人似乎被将了一军,不得已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拘捕关山望一府人,宁将军行动干净利索,只是,毕竟这刺史府里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万一走漏了一个半个的.....”
刘大人一边说一边偷眼瞄着宁亮,宁亮面无表情:“一个半个的下人,那又怎样。”
刘大人转过身,干枯的身影一半又躲进了牛油灯的阴影里,“就怕不是下人。”
宁亮走回到条案前,从旁边一个皮口袋里抽出一份公文,啪的一声摔在条岸上,对刘大人说:“刘大人,宁亮是个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份给鄙人的公文里写明了所要拘捕之人,一百一十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刺史关山望到喂马的马夫,我是按着公文抓的人,刘大人如若不信,尽可以按照这上面的名姓一一查点。”
刘大人急忙摇手,“宁将军,你这是说什么话,你我二人同朝为官,效忠同一个天子,服务同一片山河,我刘某人怎会不相信你宁将军所办之事。”
宁亮把公文又放回皮口袋,顺便把地图也收进去,同时高声一呼:“来人。”
门一响,刚才那个副将无声的走进来,拱手到:“下官在。”
宁亮把皮口袋交给那人:“收好公文袋,把马牵过来,我们回营地。”
副将接过公文袋,又一拱手,回头无声的出去了,只留下吱吖的关门声。
刘大人走上前问:“怎么宁将军不在这府中过夜吗?”
“我本是带兵之人,不睡营帐不舒服。”说完拱手鞠躬,转身离开了。
刘大人也拱手做了回礼,看着宁亮出门,然后狠狠的甩了甩衣袖,从鼻子里发出低沉的哼声。
盯着宁亮离去的门想了一会儿,刘大人突然走到条案前,摊开纸笔,开始写信。下官刘琅,具实禀告如下。
写到这里,刘琅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叹了一口气,把笔放回砚台之上,又拿起没写文的纸走到牛油灯前,放在灯芯上烧了。看着一张白纸化为黑色的灰烬慢慢在空中飘散,这才转过头,对着黑暗说:“什么时候来的?”
黑暗里面突然闪出一个人来,身形之快,仿佛是阴影幻化而成。这个人身材中等,相貌普通,稍微有点别与常人的是,脸上有几十个麻子点。这人来到刘琅面前,伏身跪下,言语恭敬的回答:“来了半个时辰了,刘大人怎么知道的。”
刘琅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人说:“一股阴寒之气,我就知道你来了。站起来说话吧。”
这人立马站起来,笑嘻嘻的看着刘琅。刘琅盯着这人的脸说:“比上次见你脸上有多了几个麻子,这才几个月的功夫,世上又多了几个冤魂。”
这人依然笑嘻嘻的表情,“回刘大人,能让这些冤魂到我脸上,也是他们修来的福,你没看看我们老大的脸......”
刘琅挥挥手阻止了他继续说话,“来的时候,你们老大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也没说太清楚,可能他老人家自己也不知道太多,不过有件事小人明白得很,以我们东海史家和刘大人的关系,很多事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听刘大人的话,办事就行。”
刘琅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点点头说:“嗯,不错,史家能有你这样会说话,能办事的人,很好。你是第五代是吗?”
那人急忙回答:“刘大人抬举了,第五代是铁字辈,小人没那么高的备份,小人是冷字辈,史冷云,第七代了。”
“好的,史冷云,你马上帮我在这勒德城里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