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看着关墨为站着,她也站着。玉儿看见关墨为走进人群,她也走进人群。玉儿看见关墨为用银针救人,她默默祷告。等到关墨为把人救起,被肖爵子拉出人群,玉儿才发现刚才一直忽略了肖爵子的存在。她不敢跟着他们二人转到药店后面,只好在人群边上焦急等待。随着人群渐渐的散去,玉儿感觉众人的目光好像落在自己身上,她无可遁形,但又无处可去,思前想后,走进药店。她本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不想这个时候所有的伙计和学徒都在门口,看见她进来,又是出家人打扮,忙不迭的招呼,玉儿害怕他们声音大了惊动了后面的关墨为和肖爵子,急忙把要买的避暑药说出来,伙计答应一声,去后面抓药,她才安心的寻到一个角落,静静地坐下来。
不一会儿,她看到肖爵子领着关墨为进来,肖爵子拿着一个方子去里面抓药,关墨为紧张的绞着双手,一边看看药店里面,一边看看门口。肖爵子很快的把药拿出来,紧接着关墨为就拿着药走了,坐在最里面的玉儿只听到肖爵子大声喊了一句:“关兄再来呀。”再看时,连关墨为的身影都看不到了。
玉儿心中起了一片涟漪,她坐不住了,陡然站起身,跟了出去。刚刚离开济世药店,身后一个伙计拿着几大包药出来,发现那名清秀可爱的尼姑不见了,只好转身放回到库房,神情居然有点惆怅。
虽然关墨为脚步飞快,但是玉儿一出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背影,街上慢慢开始多起来人在她眼里似乎像是消失一般,目光里只有随着步伐跃动的背影。他的头发略有散乱,似乎还粘着几根枯黄的叶子,不知道昨天哪里过得夜。他本来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那一定是不知道多少侍女服侍的结果,如果我来帮他洗头梳弄,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模样。早早的他就出来买药,他哪里来的钱,他是不是找到了一份工作,我要告诉他这样太危险了,他难道不知道刺史府里发生的事情吗?如果他想找一个安身歇息的地方,我可以把青冢的柴房让出来,如果他愿意,我可以在角落里搭一个地铺,晚上还可以帮他倒茶掖被,如果他不愿意,我就睡在外面菜地里。
关墨为看着露出天际的日头,虽然不知道李壮平日是什么时辰出工,但是看到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还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还好随着越往北面走去,人也可开始变得稀少。他辨识着来时的路,谨慎的揣着怀里的药包,丝毫没有注意后面一双急切观望的眼睛跟随他。转过一片树林,远远看见李壮的茅舍,炊烟淡淡,看上去好像刚刚生了火,院里面很安静,没有人影,想必李壮的老婆还安卧于床上,李壮依然在后面的山上采摘藤条,而这渺渺的炊烟,一定是李壮的女儿辛勤早起劳作的结果。
关墨为不由得想起昨晚在柴房里教小姑娘识字的情景,他停下喘口气,脸上显露一抹微笑。等会儿我把药拿给她,如果有时间,还可以再教她几个字,教什么字呢?可以把药方上的字都教给她,不过药方也不是寻常之物,今天教会了,明天等李壮的老婆病好了,兴许就忘了。那什么字会最常用呢?关墨为挠了挠头,对啊,她的名字。这是关墨为才想起来,他居然不知道小姑娘的名字,他记得她做的饭,她烧的水,她递过来的毛巾,她晚上偷偷溜进柴房时可爱的模样,可是他从来没有问过小姑娘叫什么名字。等到了家,我不吃饭,我不喝水,我也不擦脸,我先问她的名字,然后一笔一划的写出来,告诉她,这是你的名字,还有......,关墨为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是的,那只可爱的小狗,他也要问问小狗的名字,如果没有,他就给他起一个,他已经背过国风,还有大小雅,一定能找到一个小姑娘喜欢的名字。
关墨为走到了院墙的门口,看着门敞开着,一定是李壮已经回来了。关墨为掏出怀里的药,这时看到地上有一件衣衫,上衣和裤子整齐的平铺在地上,从尺寸上看,明显的是小姑娘的衣服,可是她为什么要把她的衣服铺在地上呢,远远看去,好像一个人趴在地上一样。正疑惑间,关墨为看见一条狗从屋里向自己的方向跑过来。关墨为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昨天那只温顺的躺在自己怀里睡觉的狗。“我正要给你起名字呢。”关墨为开心的打招呼。可是那条狗跑到近前,丝毫没有减速,直冲冲的朝着他的面部扑上去,关墨为急忙低头闪过,转过头再看时,那狗落地后,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冒出一缕黑烟,迅速形成一条黑线,那条线又细又短,在阳光下几乎不易觉察,细细的黑线从狗的身上抽出,急速飞跃过关墨为的头顶,到了他的后方。关墨为又匆忙转身看自己的后面,这时候发现一个中年男人已经出现在门口处,他慢慢向关墨为走来。黑线直冲冲插到他的脸上,消失了,撞击的地方多了一个黑色的麻子点。
那男人面露禁不住的欢喜,来到关墨为身前,一个长揖,嘴里慢慢说道:“关公子,你叫在下好找。”关墨为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他急忙回答:“我叫薛玉,我不是关墨为。”那男人咧嘴一笑,摆摆手说:“不要紧,不要紧,都行,都可以。”关墨为楞了一下,突然转身,不想脚步还没有迈出,那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关墨为只觉得这手既柔软但又韧性十足,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摆脱,同时浑身酸软,脚步几乎都无法站立。那男人的手一捏一甩,关墨为原地旋转半圈,面对面的站在他面前,那人比自己高半头,关墨为抬头看着他的脸,皮肤暗黄,脸上几十个麻子点异常醒目。那人也盯着关墨为看了一会儿,嘴里啧啧叹道:“可惜,可惜,看上去好像天赋异禀,不过有人要你死,我就把你埋了吧。”关墨为全身凉透,颤声问道:“你到底是谁啊?”“你不知道我是谁?没关系,”那人阴沉的回答:“我只是条狗,在东海史家是狗,在刘琅面前是狗,是一条不想当狗的狗,你放心,你不是死了,你只是换个地方、换个方法再活着,从此,我就是你的主人,我叫史冷云,东海史家第七代弟子。”
关墨为身上的寒气从内心逐渐向外扩散,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只觉得被一股力量慢慢拉向史冷云,他的那双没有表情的双眼越来越近,瞳孔越来越大,在他的瞳孔里面,关墨为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只看到一池深不见底的潭水,关墨为突然一阵放松,觉得世事了无牵挂,他慢慢走向那一池潭水。
“啊呀。”一声痛苦的尖叫,使得关墨为如梦初醒,冷汗遍布全身,惊讶于刚才自己所思所想,此时身体也恢复了力量,他急忙后退几步,再看史冷云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淤青,他捂着头,痛苦的向后跌去。关墨为正惊讶时,一只纤细的手拉住他,急往外跑,这时关墨为发现,那人是玉儿。
跟着关墨为一路来到一间简陋茅舍前面时,玉儿一阵难过与伤心,她难过一个官宦公子要住如此寒酸之所,她伤心他的不辞而别,虽然知道了他的居所,但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上前。玉儿远远地看着关墨为打开门,走进去,心里踟蹰一番,决定还是先离开为好,这时,听到院墙里面关墨为的一声惊呼。玉儿急忙跑回,蹑手蹑脚的来到门口,偷偷往里面瞄,看见一只死狗趴在地上,玉儿正要松口气,突然看见一阵黑雾从狗的尸体上升起,化成一条黑线,急速飞去。玉儿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她正要推门而入,转念一想,从附近的地上捡起一根大树杈,玉儿惊讶自己可以轻松的拎起它。她推开院门,看见关墨为背对着她,他面前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长着一脸的麻子点,眼神诡异的盯着关墨为,而关墨为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力量托着一样,慢慢飘向那名男子,几乎要贴在一起。玉儿使劲举起树杈,狠狠地向那名男子头上砸去,然后丢下树杈,拉着关墨为就跑。
直到跑出院门一段距离,关墨为才回过神,但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停,他迈开腿紧赶几步,跑到玉儿的前面,不过两个人的手还是拉在一起,这样就从玉儿拽着关墨为奔跑,变成了关墨为拽着玉儿跑。玉儿的手被拉着,虽然莫名的危险紧随其后,居然有种幸福感慢慢升腾,她偷眼看了关墨为一眼,没想到此时关墨为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她,二人紧张的脸上瞬间划过一抹绯红。
额头被一击之后,史冷云疼彻心扉,手在额头上不停地揉搓,心里暗暗惊讶,为何一个看上出瘦弱无力的小尼姑出手如此之狠。等他回过神之后,院门打开,二人已经不见踪影,他急忙抢出门外,看见一男一女拉着手跑到七、八丈开外,史冷云顾不得使法术,拔腿急追。关墨为和玉儿平时极少奋力奔跑过,一前一后的距离逐渐的缩短。玉儿回头看了一眼追赶史冷云,心里暗想,如果如此跑下去的话,肯定会被追上,到时候她和关墨为真的是插翅难飞啦。焦急之际,玉儿看到前面不远处的树林,拉住关墨为,没有多说话,径直跑向树林里面。关墨为只是一味地拉着玉儿奔跑,突然被玉儿拽了一下,也没有多想,顺着玉儿的方向,二人跑到树林里面。
这样稀稀落落的树林在勒德城的北面非常多,曾经这里就是一片森林,随着城市的发展,人口的增加,不断砍倒树木,修建宅院,经年累月的积累,树林与居所犬牙交错,倒也别有一番景致。关墨为和玉儿跑进的这片树林不幸不是砍伐原始森林留下的,而是后人所栽种的,树木稀稀落落,并不茂密,而且树木也不粗壮,大的不过双手合为,小的只有手腕粗细。
二人冲进树林,绕过几颗枝叶繁茂的杨树,一头扎进一片灌木丛中。关墨为努力平息住剧烈的心跳,压低声对玉儿说:“这里怕是也不保险,不知老天爷会不会让我们躲过这一劫。”玉儿也大口大口的不停喘气,脸色因为奔跑而有些苍白,不过脸上并没有太多恐惧的表情,反而听到关墨为说“我们”一词微微泛红。她猫着腰,透过树丛瞄了一眼树林的边缘,已经可以看着史冷云的身影,看他奔跑的方向,虽然不知道二人藏身的确切位置,但是肯定知道大概方向。
玉儿低头对关墨为说:“公子放心,有玉儿在,定不会让公子遭此人毒手。”虽然是恍惚间,但是关墨为还是能听出玉儿话语间的含义,他本以为在玉儿眼里,自己是一个落魄的叫花子,不想玉儿竟然说出“公子”二字。关墨为一愣神,不明所以然,更不知道如何才能脱离此人的毒手。关墨为虽然不解并有些慌张,不过看着玉儿虽然苍白但是镇定的脸庞,关墨为觉得自己平复很多,他看着玉儿,世界仿佛安静了,时间仿佛静止了,他突然想对玉儿说,你我二人既是虚无中的所有,呼吸间便是生命的永恒。但是不知为何,他没有说话,只是努力的点点头。
玉儿四下打量一番,突然脱下宽大的僧袍,她里面穿着一件紧身的亵衣,粗布料,但是针脚绵密,两只胳膊袒露,像她的手一样雪白。玉儿看了一眼关墨为,脸一红,轻声道:“玉儿无礼了,望公子不要见怪。”说完没等关墨为回应,双手扯住僧袍,利索的撕成一段一段的布条,然后起身,在身后的几棵树上,或高或低的绑在枝条上,各个布条所绑的方式也不同,有的像绑腿一样密密实实扎住树干,有的只是打一个结,留着两端随风舞动。
关墨为只是愣愣的看着玉儿挥舞着如白玉般的双臂在周遭的几颗树木间奔走,他突然想起他读过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天良人在此,手如柔夷,肤如凝脂。今夕到底是何夕啊,关墨为正感慨,这时玉儿跑回到他的身旁,蹲下对他说:“公子不要惊慌,一会儿玉儿给公子信号,公子不要管玉儿,只管跑就是了。”说完,把手里最后一根布条用一个奇特的结系在关墨为的发辫处。关墨为怔怔问:“我跑,那你呢?”玉儿系完布条,顺势抚摸了一下他的发辫,爱怜的说:“放心,玉儿自有办法,公子只管跑便是。”
玉儿说完,急忙起身,史冷云的脚步声已经近了,同时,她也不希望关墨为看到自己眼里已经无法控制的泪水,随着起身,泪水已经飘落在贴身的亵衣上。玉儿感伤的想:我也是幸福的吧,多少女孩子在他身边服侍,只是端茶倒水,伺候笔墨,而我玉儿,是救过他性命的,在他的心里,应该留有我的位置,某天回忆起来,会记得我吧。
史冷云看到他们二人跑进树林,知道二人不会逃出自己的手掌,心里放松一下,不过脚下的步伐还是没有半点停歇,不一会儿,便随之跑进稀稀落落的树林里,打量一番,没有二人的踪迹,不过不远处有一片灌木丛,不用想,必然是藏身于那里。史冷云放慢自己的步伐,整理一下衣衫,毕竟自己是东海史家第七代弟子,我不是像狗一样的无耻小人,我不是活在阴影里的打手,即便杀人,我也要像那些在庙堂之上端庄而坐的大官儿们一样,虽然他们在我的眼中,才是狗,才是装模作样、躲在阴影里的无耻小人。
史冷云隐约看见灌木丛后面一个瘦弱的身影在忙碌,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史冷云抬头看看透过树叶送下来的阳光,略有些刺眼,他才想起来自己昨夜失眠的厉害,等搞定这两个人,给刘琅那个老家伙交完差,一定好好睡一觉。正想着,突然看到灌木丛就在自己眼前,他有些恍惚,一时间感觉自己失去了方向感,也失去了距离感。正犹豫着,看见关墨为从灌木丛的后面一跃而起,急速向后飞奔。史冷云没有多想,高大的灌木丛一跃而过,几步来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拧过身,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的说:“关墨为啊关墨为,到此为止了。”
默念口诀,正要做法,突然砰的一声,额头一阵剧痛,史冷云不由得向后踉跄几步,心头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