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西沉,万籁无声,王宫里很安静。
万茗从梦境中惊醒,坐起身来不断喘着气,额上密布着细汗,碎发黏在鬓角。梅衣听到动静忙上前伺候,细声道:“太后又做噩梦了?”
万茗眼神空洞,倚在床榻上。这两年,万茗总是会做同一个梦。梦里,她置身于寸草不生的荒原中,目光所及之处,一切虚无。可就在这空旷而又逼仄的虚无中,不知从哪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寻不到来源,却也挥之不去。
梅衣端来一杯安神茶,万茗细细饮下。目光落在妆镜台上,万茗着梅衣将铜镜取来。她细细端详着铜镜中的女子。眉未变,眼不改,可朱颜辞镜,人间难留。镜中女子已步入不惑之年,岁月无可逆转地逝去,在脸上留下了痕迹。王宫里不缺衣食,不缺银钱,宫外进贡的各色滋补良品不间断地供应着。最为重要的是,手中还把持着大权。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地顺遂人意,为什么却还是会陷入一种无可言状的愁绪中。像深渊,像看不见底的黑洞。
怕,心里很怕。
万茗幽幽道:“梅衣,你觉得我老吗?”
梅衣愣了片刻,旋即笑着道:“不老,太后长乐未央。”
万茗无奈地笑了笑,“梅衣,你我主仆这么多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在你面前我都不称‘哀家’,你又何须跟我讲这些虚礼。”
“梅衣跟了太后这么多年,看得出来太后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现在太后不开心,所以梅衣说点漂亮话,让太后开心。”
“你这是什么道理,漂亮话表面漂亮,内里却也不比那些糟粕之语干净多少。”
“难道太后想听梅衣说您老吗?”梅衣笑了笑,为万茗盖上锦缎被。
“那天我出宫的事,没有对旁人提起吧?”
“太后放心。”
万茗点点头,陷入了回忆中,“我记得泠歌当年在宫中雅乐司时是十六岁,那会儿我还是先帝的贤妃,洛儿还没出生。泠歌的一手好琴当真让人沉醉,先帝也爱听她弹琴……那天我见到她了,她变了。眼里开始有了杀气,不是当年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孩了。”
“人都是会变的,太后也比当年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啊。”
万茗笑笑,道:“是啊……人都是会变的啊。”
“姜乐师她这些年去哪里了?为什么突然又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回来,但我总感觉,这其中,有一股力量,让我很害怕。”万茗不自觉地攥紧了梅衣的手,“梅衣你知道吗,泠歌她告诉我,她把孩子扔了,孩子才出生两个月她就把孩子遗弃了!我找不到那个孩子了。”
“公主被她遗弃了?”梅衣同样难以置信,但旋即警觉起来,“这会不会……是她骗您的?”
“骗我?”
“许是她想把那孩子保护起来,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
万茗微微一怔,也许她早该想到的。她和姜泠歌十多年未见,姜泠歌那么恨自己,未必就会坦诚。她说孩子找不到了,兴许就是谎言!
“对,她一定是骗我的。她是怕我找到那个孩子,故意这么说的,”万茗的眼里闪起了光,脸上的神色也舒展开来,“那我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宫中御医说,太后梦魇是心病。看来……只有找到公主,太后的心病才能治好。”
正说着,门外有侍卫传话,沙桓求见。
“让他去偏殿候着,”万茗恢复了往日在朝堂上的洪亮声音,“梅衣,更衣。”
偏殿里灯火不如寝殿里那般通明,万太后坐在珠帘后,闭眼听着沙桓的密报。
“南尧王派人去绵岁荒原的消息已证实,但派出之人在两年前意外失踪,至今未找到,南尧王担心其中有变故,一直在秘密寻找此人。南尧王生母朱太妃也参与此事,派人去荒原即是朱太妃授意。
“西舍王还是跟往常一样,不常待在郡王府,四处游玩。郡王府中事务交由白扬将军处理。西舍王前两个月在北虞郡,近日回卫城,回城后去了城中酒馆。
“东山郡、北虞郡一切无事。
“越国新王登基,国中前朝余党未清,新王忙于新政,暂时无事。
“陶国、梵国一切无事。”
万太后轻轻笑了笑,道:“这时节好,四国无事。”
“越国主持完秋日祭,朝中有大臣在商议下一场冬日祭的举行地点。”
“他们倒是操心不少。”万太后有些轻蔑地哼声,“你方才说,西舍回卫城去了城中酒馆?”
“是。”
“可是去了明月楼?”
“西舍郡王回卫城后,先后去了明月楼、青莲居、禾风堂。”
“他果然去了明月楼……郡王在明月楼停留了多久?”
“一个时辰。”
“东山王妃还是病着吗?”
“是。”
“你退下吧。”
沙桓悄无声息地退下,万太后有些累了,就势靠在了偏殿的软榻上。
最近国中四郡无事,其他三国也安宁,的确是个休养生息的好时候。但是洛儿不争气,平庸怯懦,不问朝政,朝中大小事务都是她一手把控着。群臣的议论她不是不知道,垂帘听政这么多年,她也累了。可是朝中不可无帝,这江山,也不能拱手他人。沙桓是自己的心腹,手下有一批密卫,在国中四郡和邬泽三国都有眼线,邬泽所发生的一切都掌握在密卫手中。她一直坚信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但近来听沙桓的汇报她才深刻地意识到,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她一个人,对付不来。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费尽心思去找到那个孩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对姜泠歌说那个孩子属于王室,理当回归王室。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她也说不清。
明月楼三天没有开张了。
姜泠歌躺在榻上,睁眼望着床沿上的流苏。屋里没有风,流苏一动不动,就像脑海中怎么也无法挥去的楚鸣愤怒的样子,还有在耳边不断回响着的那句“泠歌,我对你太失望了”。
那日,楚鸣忽然出现,姜泠歌还来不及开口,他就斥走了芃麦,逼问姜泠歌未晞的死因。但无论姜泠歌怎么解释那场大火的诡异,楚鸣就是不相信。
“好好地怎么会起火?为何大火没有烧别人的房间单单就烧了未晞的房间?你说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郡王精心培养了未晞这么久,现在人就这样被一把火给烧死了,你让我怎么向郡王交代!
“泠歌,我们自小相识,也相爱了这么多年,当初你想进宫当乐师,我心里千万般不愿意。你在宫里受了委屈,到南尧来找我,说要帮我、帮郡王,我真的很开心。郡王很也开心,为你找了师傅,教你习武。你的明月楼不是一个简单的乐坊,你是有任务在身的。未晞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歌女,她很重要。郡王让未晞待在你这里,就是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你现在……泠歌,我对你太失望了。”
泠歌,我对你太失望了。
我对你太失望了。
被逐出宫那一年,姜泠歌万念俱灰。那个代表着耻辱的孩子,的确被她遗弃了。在马车中醒过来时,已经被带到了宁国边界的北虞郡。女婴在襁褓之中哇哇大哭,姜泠歌从自己最珍爱的琴上拆下一根琴弦,绕成环套在女婴小小的手腕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已经决定了要丢掉这个耻辱的标志,却还是留下了这一分念想。
此生若是母女有缘,再见吧。
无处可去,只能跋涉到南尧投奔楚鸣。这个自小相识,相恋多年的人,是他唯一的希望。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可三天前,他忽然出现,不听解释地对自己大发雷霆。那火起得诡异,所有人都看见了,只有未晞的房间起火了。姜泠歌没有说谎,未晞确确实实是葬身火海。
可是楚鸣不相信。
姜泠歌倦然地闭上眼,“失望……我对你也很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