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生到了外面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被摈弃了。他没有护照,而比利时却老是保留着那德国占领的猜疑的习惯。
他的冷了的汗把他从头到脚地淹没了。他的行囊拼命地压着他。他在那一堆旅馆的周围转着圈子,想再来作一度试探……这一次,一位在纽扣孔上佩着一把作装饰用的彩色扇子的比利时英雄,把他赶了出来。
“没有护照!或许是一个德国鬼子,还带着那种囊!走吧!走吧!我不打电话报告警官还是你的狗运!”
那“德国鬼子”拿起了他的行囊走了出来,而在里面,那位英雄的愤慨还迟迟未歇。
在衰颓之中,他好像自己走下到一个要看得眼花缭乱的斜坡去……那简直是人们所讲的在悬崖之上挂在一个树根上的人们的情形。
在通路上,他一味地回想着那个他曾经那么不客气地拒绝了的小娼妇:
“别跟我胡闹……”
那已经阑珊了而沉睡在那像一个营盘似的帐篷里的节庆,迎着那些“德国鬼子”的失望的疲倦。
这一次,腰又酸膝又痛地,他又步行回到了北站,同时还一眼眼地看着那些像髑髅似的停留处的灯火阑珊了的旅馆。
四
钟面说:两点钟。在车站的广场上,天气几乎是寒冷的。一匹柔懦的马在那里遗下了一堆在发着烟气的粪。
那些蔽身处,街灯,巡警,都从一片轻雾中显露出来,像是一些轴心。
大批的夜车到站了。在四周,许多娘儿们用着一种继续的动作在盘旋搜索。
那广场是一个时钟的机构和准确的齿轮的组合。
在广场上面,街灯的光轮像造虹的机器似地,成着广大的圈子,把广场组合到行星上去。
在下车的人走完了的时候,那些娘儿们的动作便格外加急了;她们奔跑到那个单身汉子那儿去,接着又回了过来,有规则她来往踱着,十分烦闷。
他呢,被惫倦弄得筋疲力尽,足踵钉在铺石上,站在铁栅边,像是一个等待着什么人的人。
他的心,广场,时钟,都在他的胸膛里和他的头里跳动着。
人们已不能走进那待车室去了,在那里,人们已睡得那么地好,或是在长椅上缩做一团,或是在长凳上伸得直挺挺地像死人一样。
他愿望有一个奇迹。他站在那儿,和别的人们在一起,和那或许侦察着他的到来的巡警在一起,他站在那儿,好像真有什么人要从车上下来找他似的。而他所等待着的却是他自己。
有时候,他竟差不多温柔地想起了牢狱……在一个牢狱中,是有一张床的。他差不多要说了出来:“呃!是的,就是我。”
一个夫役来关铁栅。两点半钟。
还要等三个钟头才会天亮……带着他的行囊,他的胡子,他的肮脏的衬衫和他的被疲倦所膨胀了的身体,他真是勃鲁塞尔的街路的囚人了。
突然,他瞥见那广场的两个轴心活动起来了。
两个巡警一边谈着话,一边向他转过头来。
他知道还是走开去的好一点。
一家咖啡店还开着。在那荒凉的广场上兜了一个远圈子,他便向那家咖啡店走过去。
他颓然倒在一张轧轧作响的藤椅子上。
“小瓶啤酒!”
他看去这家咖啡店好像是呆笨而危险的。它完全是成直角成直线的。直线的凳子,桌子,镜子,木器装饰。他好像觉得他的柔软而袒露的头脑撞在一切的角上。接着他的眼睛开始沿着墙脚板眩晕地奔跑着,像耗子一样。这样地奔跑着,它们碰到了那端上酒来的睡眼朦胧的侍者。
酒杯是冷的,杯托是圆的。他抚摩着那只又湿又冷的厚酒杯,把啤酒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吞了下去。
这真完得太快了。
咖啡店里满是些飘零者。过了两点钟,广场把他们抛到了此地来。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富丽而辉煌的外表的嘲弄。
那些像他一样的飘零者,那些没有故事的失望,那些没有英雄行为的疲倦,那些意外的或是没有救药的厄运,无可再坏的贫困……
一些孤独而头发蓬松的单身的娘儿们,走过了门,倒身在凳子上。
这是最后一批的主顾。没用的男子们在扫除的时候来和纸烟蒂头,雪茄烟蒂头,撕碎的信和痰混在一起。
一些不肯放松的扫除者,突击着出纳柜边旁的店堂的后部,接着便分成散兵线很快地攻过来。
同样地,那些侍者们也开始把椅子叠起来了。
她们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纷乱了,趴在桌子上,用她们的脚威胁着那些电灯罩。接着那些灯泡消灭着那些镜子,熄灭了。
行动进展得很快。
那些飘零者一个一个地又飘浮了出去。
此后,那就要完了。他就要在天明以前避着巡警,从这条路到那条路地——向着那渺茫的市场——同着那已经使他的腿麻木了的睡意,徘徊几小时。
一种隐隐的啼哭的欲望侵占了这个人。现在,只有他一个在这各方面都被那些矗起的,敌视的,凯旋的椅子所包围的咖啡店里,在侍者们的不耐烦的目光之下。
他站了起来,差不多蹒跚着,走了出去。
在沿街的座位边,有一个穿着晚服又披着雨衣的可怜的女人坐在那里,也是单身一个人,面前放着一小杯啤酒。
他已经看见过她的悲哀的紫色的眼睛了。天哪!这正就是在勃鲁塞尔站上招呼他的那个,这正就是当他以为征服了勃鲁塞尔的时候被他所推开的那个人……一种明确的懊悔袭击着他。
他慢慢地在她旁边走过。她并不把眼睛抬起来。他使了一个大劲儿,好像一个投水的人似的:
“姑娘,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要的,先生。”她说。
“你神气很不高兴。”
“哦!那就是因为我时运不济。”
“我也这样呀,姑娘。”他回答,“我也这样,偏偏……”或许她没有辨认出他吧。
因为咖啡店收市了,他们便决定到另处去,到一个可以“受用”鸡蛋或是啤酒的朋友家里去。
他们从后面的小门进去。
他们同坐在一张凳子上。
她要了一个煮鸡蛋和一厚片面包。煮鸡蛋快得惊人地不见了。他一定要她再吃一蛋。她望着他踌躇起来。她不愿意他花冤钱。叫人花冤钱是不应该的。她以为他还是不要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牺牲在她的口腹的要求中好一些。
他呢,他并不饿,但为了要怂恿她吃起见,便要了两个鸡蛋和一盘生菜。
因为有醋,那女人吃生菜吃得津津有味,又对于她的客人很满意。在他的身上,那越来越凶的睡意扩张到好奇心上,怜悯上,同情上去。
他是一向讨厌那煮鸡蛋,讨厌这种在林中亲如手足的欢谈的代价的。
他嚼着他的鸡蛋,但总咽它不下去。鸡蛋把他气都塞住了。
睡意使他饮食无味了。虽则她对于他是什么话也没有问,他却对她说他是什么人。由于许多关系,他是和她不相上下的,但他却说了些无聊的谎话,把自己的地位抬得比她高。他需要别人对他发生兴趣:他是一个莱茵占领军的军官,现在正在休假期中,因为赶不上夜车,他等着乘早上的头班车。
这些话在那个女人听来都似乎是无关痛痒的。
“在本地,在勃鲁塞尔。”她只这样说,“我认识一个大战期中的下士。他是阿尔萨斯人。他名叫西蒙。你呢,你也是阿尔萨斯人?”她凝看着说。
他虽则含含糊糊,却并不否认。
他们碰了碰杯子,他们喝着啤酒,一小口一小口地。
在他几次三番地说他想睡了的时候,她懂得他急着想和她睡觉了。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她本来是做那种事的。
“我们就上我的家里去。你要晓得,我的房间是不漂亮的。但是我却住在自己的家里。我并不住在客栈里,我有我的家具。我会很懂得情趣,你瞧着吧。”
于是他们便走了出去:他呢,因为找到了一张法律以外的床而十分高兴;她呢,因为在过了时候还找到了一个主顾而十分满意。
在出来的时候她向老板射出去的目光说:
“你瞧我并不那么地丑,他啊,他看中了我。”
于是她感激着她的客人,那种感激使她入于恋爱之境。
那老板噘了噘嘴,好像在回答:
“呢,他是拣也不拣什么女人都好的,那个客人!”
五
“你懂吗?”一走出门她就转身倚在她的主顾的臂上说,“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有人伴着出来好一点……在这个时候巡警在找女人。”
在楼梯上,因为邻居,是不可以做出声音来的。
在房间里,当走进去的时候,不得不找出火柴来。
鲜明的夜色从开着的窗子间闯到那一间被床所塞满的小房间的深处。
一到了那里,那只水盆就发着一种清朗的声音拦住了主顾的脚。他幸而没有把它踢破。
他踌躇地站在那儿,好像在一个洞口一样,从臭气上发现出那间房间,眼睛呆看着黑黝黝的墙。
煤气发着咝咝的声音,光亮涌出来了。
在墙上,准对着这位主顾的眼睛,一幅大画像回答着。姚雷思(Jean Jaures)(法国社会主义者——译者)胡须四散着,做着不可一世的手势,在说话。
“这幅画像是你买的吗?”主顾说。
“是的。”她说。“长久了。这是姚雷思先生。他是被一个教士刺死的。他爱穷人……你大概不讨厌它吗……否则我可以把它翻一个面。”
“不……不……”
姚雷思在这里!
他不敢盘问她。
然而他很觉得那女人已把她所能说的都说了出来了:“这幅画像是我买的。”
它在那里占着有圣水壶的耶稣和黄杨树枝的地位。
在床上面。在这张床的上面!
姚雷思的出现把这个主顾的脑子像漂白布一样地绞着。“如果你要那么办,我可以把它翻一个面。”各色各样的主顾是有各色各样的意见的,可不是吗?
这正就是姚雷思。做着一种挑战和保护的手势的姚雷思。
这主顾,一声也不响,两手靠在门上,不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