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长怨求不得。
蛾眉云鬓新,唯有梦中人。
半盏酒微凉,戚戚夜未央。
怎叹相思苦,莫恨红颜老。
羌笛伴无眠,久思美人帐。
闻香所无味,反是忆君甜。
天山小娘子,长安少年郎。
汉宫柳如烟,大漠沙似雪。
风花雪月冷,心暖春自生。
此处媚千骨,我独寻伊去……”
一曲刚罢,只见众人纷纷叫好,且看那婉若雪莲般的女郎低首垂眸,一时之间涨红了双颊,白皙无骨般的手臂斜拦着胡琴,更是显得春意横生,千种媚态堪与何人说。
“见笑见笑,阿依露刚至高昌不久,中土话还说得不太畅快,这词也写得有些匆忙粗陋,还请诸位贵客海涵!”
“魏掌柜这是哪的话!听闻姑娘天籁,低吟浅唱间犹如清涧流水,涓入我心,就算我等凡夫俗子亦觉相思切切,情意浓浓……对了,”那个居二席衣着华美的簪缨子弟又转过脸来,“不知郑公子意下如何?”
“我说,苏大官人,你平日里就好个绉绉作态,一点也不爽快,”说着便拿出一锭灿灿的银子递与掌柜,“给姑娘置些胭脂吧。”
“非也非也,苏公子才高八斗,妙语连珠,小人我自问万年也赶不上。”魏掌柜一边奉承着,一边却迅速将那银锭收入袖中,
众人见状皆嘻嘻哈哈地拿出些打赏,这下更是叫主家笑逐颜开,不断地作揖道谢。
一圈过后,掌柜收入颇丰,自是喜上眉梢,他朗声道,“承蒙各位公子捧场,我这就请她去后堂稍事准备,即刻再为大家加奏一曲。”
众人听此甚觉欢喜,趁着间歇,各种觥筹交错,杯光壶影,一时这雅间里醺意绵绵,好不快活。
期间坐于东北角的一个胡人面孔的男子起身来到郑公子席前,一边敬着酒一边用生硬的汉语道:“公子,你看上次与你商议之事……”
“哈得勒,此处是何地,人多口杂,是能说事儿的地方吗?”那郑公子借着饮酒的动作用袖子半掩着低声回应道。
“这不是着急嘛,鄙人的商队驻于唐境已有一月有余,如此耗着,每日花销巨大啊!”
郑公子有些不耐烦地道:“我们中国有句话叫‘欲速不达’,今日只管寻欢作乐,勿要多言。”说罢便同旁席闲谈起来,不再理会那名胡商。
哈得勒悻悻回到本席,耳语般向仆人嘱咐了几句,后者眼眸一闪,鬼祟离去。
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得姓那魏的掌柜“啪啪”击掌两声,那唤作阿依露的女郎怀抱着一把琵琶便姗姗而来。只见她弱柳生风般坐于榻中,众人即刻渐息了喧闹,目光齐刷刷地汇聚于她娇美的容姿之上。
阿依露刚要拨弦调试,席间忽得有人朗声道:“‘雁不归’!竟然在此一见,真是不虚此行啊!”
“金公子真是好眼力啊!佩服佩服!”立身一旁的魏掌柜作揖恭维道。
那唤作金公子的青衣男子起身点头道:“不才寡读了些书卷,有些典故还是略有……”
“故事?”苏公子举杯遥敬道:“我最好听故事了,还望金兄说与我等,好让我等也涨些见识。”
哪知刚还静默缄口的阿依露突然轻启朱唇:“还是我说与各位公子吧,此事奴家亦是有所耳闻。”
金公子见状赶忙奉承道:“如此甚好,我这酒力发作,难免口舌僵直,恐怕讲出来的故事都不美了呢!”
阿依露掩口一笑,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昔有董卓暴乱,中原蒙难,蔡琰蔡文姬被掳至北疆。这北疆本是苦寒之地,且与华夏风俗大有不同,文姬每思于此,甚觉苦楚,只得借由琵琶纾解情怀。恰巧入秋时节,大雁南归,雁群闻此肝肠寸断,如诉如泣,凄婉哀怨的悲歌,不知是否亦有共鸣,竟低飞于她的身旁,萦迂流连,徘徊不去。文姬见状遂咬破手指,血书一封系于雁腿,期以其南去之日,可以借此同中原传递音讯。彼时她怀抱之琴乃其父蔡邕珍藏之绝品,后世却渐忘了此琴本来的名字,只唤作了“雁不归”。相传,文姬之血溅在琴头化作片片不会褪色的斑纹,历经荏苒,也就成为了此琴的标志……”
众人方才听得入神,阿依露却缓缓止了声音,低头哽咽起来。
苏昭本是惜美之人,见她这般立刻关切地问:“姑娘这是如何?且说与我等。”
阿依露摸出素白色的手帕擦拭了一番,“承蒙苏公子怜爱,奴家失态了,只因说起文姬之事,心有所感,情有所伤,亦是勾起了思乡酸楚。”
苏昭劝慰了几句,忽然又转过脸来对着郑姓公子道,“宏仪,我听说你府上有精于烹饪北地风味的突厥厨子,不若改日请姑娘品尝个家宴,以解相思之苦如何?”
“我这里自是随时恭迎,只是不知道魏掌柜……”
“好说好说,小人我……”
苏昭抢着调侃道:“好说好说,谁人不知我们郑公子出手从不含糊的……”
“误会误会,”魏掌柜两手一摊,“小人的意思是,本来这望安楼的生意就指望各位公子照应着,只是阿依露姑娘是我请来捧场的嘉宾,我又如何喧宾夺主地替人定夺呢?”
“掌柜见外了,”阿依露听罢嫣然一笑:“奴家初来宝地,还承蒙魏掌柜与众公子照应。我这孤女飘零,幸得公子抬爱,为我破费,自是万分感激,只是奴家久居胡地,不懂得些个礼数,恐怕到时或给公子丢了颜面。”
“姑娘何以如此言重,姑娘才貌,怕是我高昌城内再无二人。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五日之后便是家父寿诞,正好他老纵横西域数十年,亦是非常喜好这北疆弦歌,还请姑娘卖与个人情,到时赏脸光临,以琴曲助兴,我想肯会叫寒宅蓬荜生辉的。”
阿依露双手插袖,躬身一拜,“承蒙公子不嫌,奴家甚感荣幸,所谓‘恭敬不如从命’,五日之后我便至贵府献丑一二……”
“喂喂,宏仪,你好生不够意思,只顾相邀姑娘芳驾,却把我这兄弟抛到了九霄云外,着实薄情寡义啊!”苏昭带着醋意酸溜溜地说道。
“你?”郑宏仪斜眼瞧了瞧他,“我说苏兄,你真当我不了解你吗?就算我不叫你,怕是跟随着阿依露姑娘的莲步香尘,你也会不请自到的吧!”
众人闻此自是一番哄笑,苏昭更是半羞半恼地强要与郑宏仪干下三杯,然后便醉意朦胧地和着阿依露所弹之曲引吭高歌云云。有道是,酒乐作伴,肆意开怀,一时宾朋之间说笑不休,好不惬意。直到戌时,这座高昌城内最豪华阔气的酒楼才悄息寂静了下来。
宾客散尽,酒楼随即打烊关门,魏掌柜打发走了众伙计,蹑步来到了阿依露的客房之前。
门敲三巡,报与了姓名,里面传来了阿依露的芳音,“进来吧。”
魏掌柜推门而入,还没站稳步子,只见一个精瘦的男子带着狡黠的目光赫然立于眼前,他刚要开腔质询,只听得阿依露幽幽地说道:“不必惊慌,他是兀难,自己人……”
阿依露话音刚落,那兀难呲着牙对着魏掌柜嬉笑了几声算是打了招呼,魏掌柜似友非善地点头回礼,便转头不再理会,然后恭敬地对着阿依露说道:“公……”
“魏掌柜!”只见阿依露快语打断了他的话,“唤我名字或者‘姑娘’便可,其他的不可多言。”
魏掌柜眉头微皱,“这里又没有别人,小人我……”
“心里知道就好了,莫要在嘴上,切记切记!”
魏掌柜眼珠一转,作揖道:“姑娘的话我记下了,只是这白天郑宏仪邀宴之事姑娘为何轻易答应?”
阿依露侧卧在床榻之上,尽显娇懒之态,她手里把玩着一把精巧的匕首冷声到:“郑封乃西州都护府库部郞,此人掌管唐兵军资,但凡有所情报,日后必有可用。今日其子邀我赴郭府饮宴,此乃天赐良机,焉能不允?”
魏掌柜领悟到了阿依露的用心,赞许道:“姑娘所虑甚远,小人自知不及,唐人粮多刀利,确实麻烦,”他顿了顿露出鄙夷之色,“这些个公子哥就会饮酒作乐,夸夸其谈。唐人以为灭了高昌王便能在此立足?这西域的河山还不知道是谁的疆土呢!”
“唐人?”阿依露笑了笑,“掌柜不也是唐人吗?”
魏掌柜闻此凶光一闪,“且问唐人有无把我魏祺当做唐人?侯贼虽死,我亦心死,眼下更恨不得明日就杀到长安去!”
“好了,魏掌柜你我之约我记得呢,你也不必说这些狠话。对了,兀难刚报与我,说这段时日,郭孝恪与一名叫米康的人走的近了些,此人你可认得?”
“米康?可是那右手生有六指的粟特人?”
兀难“嗯”了一声,“确是此人。”
魏掌柜瞪大了眼睛吃惊道:“生死门!郭孝恪竟与生死门之人有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