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早晨的不快以后,二人已有十来天没有谋过面,他随古风去了一趟上海,今日刚回。他显然是忘了那天早晨的事,说:“吃过今年的荔枝吗?”声音透着愉快。他的情绪感染了她,回道:“还没呢。前两天办公室倒是有人拿了一些来请客,还是南山的糯米糍,可我恰好在上火,竟一颗也不敢吃。”“一颗荔枝三把火,”高山说,“但我有一个吃多少都不上火的秘诀。”姬水说:“果真要有这秘诀,我倒要学学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高山说:“这秘诀是秋子发明的,挺简单,就是把吐出来的核连同荷叶一起煮水喝,据她说不仅可以降火,还能减肥。反正她是极爱吃荔枝,不说一天三百颗,三十颗却不止,从不上火,越吃皮肤越好。”姬水想着秋子的身材和皮肤,觉得还真有点杨贵妃的味道。
二人继续往上爬,高山忽然一转身,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便大踏步地下山。姬水愣了一会,也一路小跑着跟了下去。
依然是上山的路,只是路面没有铺石板,显得有些坑洼,倒也独辟蹊径。高山说这路是他发现的,有天他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练剑。姬水不由想起那天早晨的事,没有吭声,高山其实也没忘,几次想道歉,又不知从何说起。二人默默地走着,天渐渐黑了,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到地下,长长短短,重重叠叠。他停了下来,说:“对不起!那天早晨……”不等他把话说完,她笑了起来,月华如水,她的笑容像水波荡漾。
高山的心忽然一动,说:“你想吃荔枝吗?现在!”跑到一棵树下。
姬水便更是笑出了声,说:“你想被当作小偷抓起来吗?我听说罚得很重的。”
高山的手已伸了出去,说:“要不怎么叫‘千金一笑’呢?”要摘。
姬水忙上前。“哎呀!”她轻轻叫了一声。“荔枝不能摘取,只能用刀连枝剪下。”
高山逗她道:“看来你很有经验,偷过?”
姬水便红了脸,说:“书上说的。”
高山说:“那好吧!我就照书上说的,用刀剪。看刀!”便以手掌当刀,手起枝落。
“什么人在偷荔枝?”忽听一声巨吼,一个黑影自上而下。姬水吓得赶紧躲到高山的身后,连说:“怎么办?怎么办?”高山拖着她的手一路小跑下山。黑影并没有跟过来,二人停了下来,同时笑得捂住了肚子。
高山:“好玩吗?”
姬水:“好玩!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天邻居家的哥哥带我到农民的菜地里偷红薯,农民放狗咬我们,我们跑得好快,比今天快多了。”
高山一直以为这女孩是循规蹈矩之人,没想到却是如此率真,愈觉得她的可爱,便说自己小时候也曾偷过邻居家一条刚刚出生的小狗。完了以后,二人总结道:人之初,性本恶。
前面有一道坎,高山伸手欲拉姬水一把,姬水却指着一棵荔枝树让他看,树上挂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物件,夜色中呈透明状,亮晶晶的,其光芒照亮了整棵荔枝树。姬水将它摘了下来,这时,天空降下星星细雨,细得就像观世音菩萨手执柳条在轻轻洒弄,而那一方物件则更是盈盈如一滴恩露。姬水说:“什么宝贝儿?”……
闻听佛法
这宝贝儿原来是高山扔掉的那枚玉。姬水一直想见识这玉儿,今天一见,发现果真跟自己的玉儿是异曲同工。当下两枚玉儿放在一起,天衣无缝,那是一颗完整的心。
姬水想:怎么会呢?她想弄明白这颗“心”。姬水有一个学佛的朋友,说愿意帮着问问师傅。过了两天,这朋友带来了师傅的一句话:“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话姬水悟了好几天,下次那朋友再去看师傅,姬水便跟着去了。
师傅是弘法寺的高僧,法号原空。姬水与这师傅甚是投缘,就做了他的在家弟子。
这晚,姬水正伴着佛乐练习打坐,高山来了。
高山:“我是被音乐吸引过来的,我可以进去听吗?”
姬水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音乐,是佛音,你必须先洗耳三日,方可受用。”
高山亦满脸虔诚,说:“阿弥陀佛,我岂止是洗耳三日,你每天晚上都放这音乐,十日都有了。”
进得门来,姬水请高山在房里唯一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自己则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他的对面。音乐在小屋里静静地流淌,渐次地加入了童声、女声、男声的吟唱,高山却是一句也没有听懂,他问姬水这唱的是什么,姬水说:南传有一部《Ther I gAthA》经,翻译成中文叫《长老尼偈》,这位长老尼年纪很大,戒腊甚高,她在圆寂前说:
我坐下来洗我的脚,我看到水从高处往下流,我提起一盏灯走进我的屋内,把床铺好,我静静坐下,我拿起一根针,把油灯的灯芯挑起来,我就走了。
姬水顿了顿,又说:“这位修行者,她的死亡如水从高处流到低处一样自然,又如油灯熄灭一样平静。她在告诉世人,死亡原本就是如此。”
沉默良久,高山说:“是啊!死亡真的是一件每天都在发生的平常事。”
“佛教里根本就没有‘死’这个词,而叫‘往生’,也就是另一个重生。”姬水接着说,“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面临着死亡,同样地,面临死亡的那一刻,生命也在获得重生。生和死不是两个东西,而是两个翅膀——同一现象的两个翅膀。我们欢呼生,惧怕死,那是因为我们人为地把如同诞生一样自然的死亡视为灾难。一个人如果对死亡也给予如同出生的庆祝,那么他将可以免除不必要的恐惧,而会变得更有勇气,更有生命力。”
初入佛门的姬水滔滔不绝,高山想起她曾经做过老师,就站了起来,说:“来,姬老师,请上座!”见姬水红了脸,更是“姬老师!姬老师!”地叫个不停,并执意要姬水答应收下他这个学生。姬水索性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坐到一蒲团上,让高山跟她学打坐。
“来!和我一起静坐冥想,闭上眼睛,专注于呼吸。观想你的肚子里有一朵莲花。
“呼气——莲花开放;吸气——莲花闭合;“呼——,吸——;“呼——,吸——;“让我们一起幻想风吧!静止和移动的风,轻灵和强劲的风,让风抚过你的身体,让风调整你的呼吸;“让我们一起幻想天空吧!无边无际的天空,虚幻无质的天空,容纳你的一切痛苦、焦虑和执着,让心渐渐安详,继而禅定;“让我们一起幻想水吧!壮丽和谐的水,温柔清凉的水,是大海,是湖泊,是河流,是海纳百川的宽厚,是滋养生命的安详;“让我们一起幻想树吧!让树枝穿透你,让绿意传遍你……“……”
小屋里,佛乐继续清凉地流淌。
原空师傅
天气很好,仙湖很美,高山和姬水在划船。
姬水在家乡的时候经常去划船,所以这会划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高山看着她,说:“你划船的样子很专业。”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是看着她划船的手,却是看着她的眼睛,姬水不禁乱了方寸,手中的桨滑落水中,情急之下探身水面奋力捞桨,小船失去平衡,向一侧倾斜,高山手快,一把将姬水拽回。小船晃悠一阵,复归平衡。惊魂甫定的姬水问:“如果刚才我掉下水了你怎么办?”高山煞有介事地四下张望,吁了口气,说:“还好,我妈不在。”姬水不解,说:“关你妈什么事?”高山说:“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但凡做媳妇的都爱这么问,当妈的也不会示弱。如果今天我妈也在现场,我就陷入了‘先救谁’的两难境地。这就是男人的命运,总是在两个女人之间矛盾。一个是自己的妈,一个是孩子他妈,终归一个都不能得罪。”姬水便红了脸,说:“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呀?谁是孩子他妈?”一阵乱划,小船又晃悠了起来。
上得岸来,信步来到弘法寺。打坐的僧人,拜佛的善男信女,一串阿弥陀佛,一片青烟,善良的笑容,虔诚的眼睛,随处可见。
姬水的师傅原空,今年88岁,四川人,自幼习画,大跃进时泼墨写意,歌颂三面红旗,却被冠以给红色政权抹黑的罪名,加上出身不好,历次运动都首当其冲,文革中因此坐牢,出狱后遁入空门,尘封画笔,潜心事佛。晚年的原空,恭逢盛世,遂又重操画笔。有人说,他做画时,一笔一句阿弥陀佛,笔笔与佛号相应。也有人说,他做画的过程亦禅定的过程,画的意境即禅的意境。
寮房里有一张大画台,姬水和高山进来时,原空师傅正在聚精会神地做画。
“师傅!”姬水叫了一声。
原空师傅没有回头,听声音他就知道是谁。回道:“顿一,你来了。”
顿一是原空师傅赐给姬水的法名。
“来,”原空师傅依然没有回头,边运笔边说,“看看师傅画的莲花。”画中的莲花如石蕴玉,如水含珠,望之光芒四射,闻之奇香四溢,这是诸佛世界的莲花。
画完最后一笔,原空师傅顺手将手中的画笔递给姬水,说:“我正想给这副画做首偈,你来得正好。”
姬水接过原空师傅手中的画笔,说:“师傅考我。”
原空师傅笑而不语。姬水沉吟片刻,提笔写道:
原来面目原俱足空色不二妙真如写尽般若非实相照脱根尘法忍无这是一首藏头诗,由每句的第一个字组成一句“原空写照”,看似写莲花,实是赞美原空师傅有着莲花般高洁的品质。姬水写完,原空师傅没有发表什么评论,倒是高山情不自禁地说了声:“妙!”原空师傅这才笑着对姬水说:“这位是你男朋友啊。”
姬水便红了脸。说:“哪是什么男朋友?还说师傅是有神通的人,怎么连这也看不出来?”
原空师傅说:“神通抵不过因缘。”
说完发出一串中气十足的笑声。
姬水的脸更红了,高山欠身做了自我介绍,姬水又补充道:“他是学雕塑的,画也画得好。”
高山忙说:“都是雕虫小技,都是雕虫小技。”
这天,原空师傅收高山为徒,赐法名常弘。出了寮房,姬水却忽然有了一个发现:她叫顿一,属“顿”字辈,据她所知,这“常”字辈好像比‘顿’字辈要长一辈份,这样高山岂不成她的师叔了。高山得了便宜,笑个不止,以后,高山便时不时地要她叫叔叔,姬水偶尔也怪声怪气地叫几声。二人很是开心。
看好你的宝贝
午夜两点,姬水睡得很香。春天的夜露,滋润着空气,滋润着万物,也滋润着人的梦。姬水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山谷,山谷很黑,一个男人向她走来,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他带着一股冷飕飕的风,有点魔怪森然。男人向她伸出两只手臂,长长的,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姬水醒了,又仿佛还在梦中,面前真的站着一个男人,正伸手在床边的衣服口袋里翻找着。姬水一惊,本能地腾身坐起。“谁?”衣服哗啦哗啦掉到地上,男人慌忙抱起,向门口跑去。“抓小偷啊!”姬水惊呼。
高山习惯晚睡,加班画完两张画,正在冲凉。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万籁俱寂,只听见身体的每个毛孔和着水流声次第张开。
“抓小偷啊——”姬水高叫着追到了门口。
水声戛然而止,高山侧耳倾听。
“啊!”姬水发出一声惨叫,小偷反手将她推倒在地。
高山一把扯过浴巾,往腰间一围,拉开门冲了出去。小偷已跑至楼梯口,他纵身一扑。浴巾松落在地上,露出肌肉雄健的男人体。他慌忙去拾浴巾,小偷趁机像耗子一样蹿下楼去。
高山欲追。
“高山。”姬水在背后叫他,她正捂着膝盖坐在地上,“不要追了。不过是两件衣服而已。”她说。
高山回转身,他看着她,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她穿一件白色的丝质睡袍,睡袍很长,盖住了脚踝,领口却开得很低。她站了起来,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通体透明。天哪!她宽宽松松的睡袍里竟什么都没有她站了起来。“哎哟。”忽然又弯下腰捂住了膝盖,有殷红的血渗了出来。
“别动!”他一把将她抱起。姬水听见自己的心一阵阵狂跳。
“水儿。”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
“你叫我什么?”她问。
“水儿。”
“只有我父亲才这样叫我。”
“别忘了我是你师叔。”
“你坏,总想占人便宜。”
他将她放在床上,说:“小心,还有个更坏的小偷要来,看好你的宝贝。”
姬水藏在睡袍里的那些宝贝,今晚于高山而言不过是雾里看花。而现代人要的就是这份朦胧与曲折,暧昧与迷离。高山冲动得厉害,但他不愿意破坏这份美感,他甚至没有吻她一下,轻轻道了声“晚安”,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在房间里焦躁地转来转去,猛地抓起画笔,一朵朵鲜花在他的笔下绽放,而这些全都是宝贝姬水的化身——娇艳的芙蓉是她的嘴唇,喷薄的睡莲是她的乳房,兰花是她的手指,菊花是她的肚脐,那朵幽谷百合则是她神秘的生命之源……这边,姬水也在画画,她画了一副《山君图》。山君,是老虎的别名。当高山纵身扑向小偷的一霎那,她感觉他是一只老虎,一只漂亮的、敏捷的、勇敢的、雄健的老虎。那一刻,浴巾从他的身上滑落,她是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体。似一座山峰独秀,峻俏伟岸,傲然挺立,唯我独尊。那一团曲曲弯弯、纠纠缠缠的荆棘丛,喷发着强烈的阳刚之气。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可它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啊!
老虎入了姬水的画,也入了她的梦。梦中,这只老虎正经过一条河流……姬水的身心似大河奔流。
姬水发现自己爱上了高山。
男人爱女人往往很具像,如眼睛,如头发,如胸脯,如脚趾;女人爱男人却是抽象的,如淡淡的烟草味,如从背后搂着腰的感觉,如风吹过窗前时他的呼唤,如雨天他撑起的一把小伞。男人爱女人用的是智慧,女人爱男人看似矜持实则糊涂。男人爱女人是勇气、知识、财力和时间积累的过程,女人爱男人是瞬间产生的一个结果。
第二天一大早,高山便过来帮姬水换锁,并责怪自己太疏忽了,早就应该考虑到这一点,以前的那把锁没有保险,给了小偷可乘之机,这次他换了一把双保险的。姬水则提醒他将自己房间的锁也换了,他说小偷如果敢进他的房间,那就等于自投罗网——随即摆了一个猴拳的招式,逗得姬水直笑,说:“别忘了,你也偷过荔枝的。”
姬水的膝盖肿了起来,踮着脚尖要去上班,高山说:“真是好员工!我若重建天太公司,一定第一个聘你。”姬水说:“你若重建天太公司,我保证随叫随到。”高山说:“那好,我今天就以高总的名义聘你一天。”姬水不由睁大了眼睛,问:“一天能干什么?”高山板着脸说:“休息!”
这天的晚餐是高山亲自下厨烹制的。共四菜一汤:清蒸鲩鱼,毛氏红烧肉,酸辣菜苔,西红柿炒鸡蛋和老火鸡汤,色、香、味俱佳。姬水边吃边赞叹不已,她说她一直以为高山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艺术家,高山说其实做菜本身就是一门艺术,只需将所有的调料当颜料一样的对待,做出来的菜绝对活色生香。吃得兴起的姬水提议喝酒助兴,高山一乐,从身后拿出一瓶长城干红。
酒过三巡,姬水即席赋词:
咫尺天涯抛红豆,风自多情水自流。
近隔巫山香闺锁,冷月清风吹白头。
姬水知道高山是懂得吟诗做赋的,她期待高山的唱和。
高山默默地在心里填了一首词:
细雨梧桐劳燕孤,梦回千年觅水赋。
马放南山骠骑壮,剑鸣鞘匣莫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