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越往前走,离娘家的大门越近,荫娣的脉搏也越跳越快,睡梦里多少回跨进娘家的门槛,像孩提时节一般搂过妈妈的脖子,又去吊爸爸的手臂,然后同弟弟妹妹一起拉呱,向他们说起乡间的见闻,絮絮叨叨没个完,让他们听得入了迷……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庭变得这样陌生,使她产生这么多的疑虑,脚下的步子渐渐变得犹豫和缓慢。这时候,如果伟恩在身边该多好啊,即使不帮她出主意,起码也可以为她壮壮胆。
伟恩是和她相伴进城的,只是一下汽车就分开走了,他急匆匆赶去县城外经委落实要办的事情。明知妻子有难处,他却似乎不放在心上,临别时对荫娣眨眨眼,扮个鬼脸说:“大胆回去吧,没事的。”
想起丈夫的鼓励,她增添了几分信心。伟恩是她的主心骨,不是他的安排,她真不敢有回娘家的设想。昨天,伟恩送一车鲜虾去冷冻厂,从城里回来就向妻子报讯:“我去学校看过你弟弟的高考成绩了,只上代培线。
明天你快回家去,看看他们如何安排。”
荫娣一直在为弟弟操心,在某种意义上说来,她比弟弟本人还焦急。
但是,又担心爹娘给她颜色看,下不了回娘家的决心。伟恩开导她说:“目前,你弟弟升学还是失学,已经上升为你家的主要矛盾,老两口与咱们的矛盾早就退居次要地位了,咱们得抓紧做转化工作哇!”
伟恩的主意总是不会错的,她相信他的分析,听从他的安排,想起他的话,浑身来了劲,脚步也变得轻爽了。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她抬手轻轻敲了几下门环,门环磕打大门,立时发出几下金属和木板混合的响声,那两扇结实的老式木门“吱扭”一声打开,母亲出现在门楼下。
两面相向,四目相对,母亲一愣。荫娣鼻尖子发酸,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妈!”
在短暂的时间里,母亲的脸色在飞速地变化,最后筛掉其余复杂的成分,只留下愠怒的表情,冷冷地回答道:“找错门了吧,我不认识你!”
荫娣的心头一阵悸动,泛起一阵悲凉,泪水差点儿涌出眼眶。她强忍着,向母亲乞哀告怜:“妈,是我不好,惹您生气,今天我是特地回来给您赔不是的……”
荫娣想往门里进,母亲堵着门口不留通道。她又低声下气地唤一声:
“妈!”母亲不仅不心软,反而火气更大,双手把着两扇门,连同女儿一齐往外推。大门“哐啷”一声关上,接着从里面传出门栓的“咔嚓”声。
荫娣打了个趔趄,一肚子委屈往上涌,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怕外人笑话,不敢放声大哭,只能激烈地抽噎。尽管如此,她仍然抱着很大的希望:母亲是一时生气,待气消了,她会来开门的;即使放不下架子,也会让别人来开,到时再进去也不迟。
然而,她在门外站了近一个小时,大门依然严严实实紧闭着。她失望了。好在来前有思想准备,不至于惊慌失措。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悻悻然向另一条小巷走去。
§§§第二章
拐出小巷,沈姨家的小楼房便跳入眼帘,荫娣的心头仿佛掀掉一块铁板,不似先前那般压抑。通向沈姨家的是一条石板路,这条石板路印下荫娣无数足迹,在她脑海里留下多少温馨的回忆!
5年前,她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待业在家,尝够了空虚和彷徨的滋味。
她有自知之明,名落孙山是意料中事,并无天大的打击;经不起折腾的是那一次紧接一次的招工考试。明明考得不错,最终却榜上无名。她咬咬牙,放弃了这条“择优录取”的就业之路,下决心“自己解放自己”。费了好大的周折,在个体商场找到一个摊位,专营服装。岂料七十二行行行有诀窍,偏偏荫娣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很快就因为亏本而收摊。俗话说,棍棒放长了也阻地方,闲在家里久了,连爹娘也看不顺眼。她觉得自己是家中多余的人,终日如坐针毡。好在不远便是沈姨的家,使她在彷徨之时有个解闷的去处。
沈姨是荫娣妈妈的工友,看着荫娣长大。她虽有儿女,却特别疼爱荫娣,别人都说荫娣似她的干女儿。论感情,这说法毫不夸张。自荫娣待业之后,沈姨深知她的心境,待她比往日更亲热,想方设法宽慰她。人贵相知,荫娣除三餐和做家务之外,几乎全泡在沈姨家里。
荫娣离不开沈姨,沈姨也离不开荫娣。自退休之后,甚觉寂寞。儿子都已经成家分开住,老伴被乡镇企业招聘,一个人在家更需要有人做伴,荫娣无疑是最佳人选。
一日,荫娣刚跨过沈姨的门槛,便见厅堂里有个后生在摆弄录音机。
她知道,沈姨这台录音机变成哑巴已有个来月了,正等着她老伴回家送去修理呢。
荫娣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人,索性大声叫嚷:“沈姨!”
没有应声,后生抬头告诉她:“我姑妈上街买菜去了。”
姑妈?荫娣认真打量起答话的年轻人,见他脸膛方正,鼻梁又高又直,浓浓的双眉,亮亮的眼晴,比镶嵌在沈姨镜框里的那照片更英俊。荫娣便知他是沈姨的侄儿伟恩,在外省当兵。参军前,他父母不幸早逝,沈姨是他唯一的血亲,每年回乡探亲都住在沈姨家里。
沈姨不在家,荫娣觉得不好意思,便对他说:“我是来找沈姨的,她不在家,我走了。”
伟恩停下手上的修理活,用主人的口吻招呼道:“姑妈买菜不会很久的,请坐下来等一会儿。”
这话很对荫娣的心眼,她欣然答应:“那我就等等。您忙您的,不要管我。”
“好的。”伟恩埋头检查线路。这录音机不出毛病时,荫娣以前经常使用,现在被零零散散地拆开来,感到很新奇,便坐在一旁看着伟恩检修,一边和伟恩搭腔:
“我知道,您叫做伟恩。”
伟恩扬起脸,注视一阵她的脸庞,憨厚地笑笑,回应道:“我也知道您叫荫娣。”
两人同时凝视片刻,彼此都觉得有一股暖融融的气流在胸间游动,初次见面的隔阂转瞬消失了。荫娣问:“您怎么会修理录音机哩?”
伟恩回答:“部队培养军地两用人才,可以学到许多技术。”
“这台机子能修好么?
“试试看吧。”
谈着谈着,荫娣虽然对电子技术一窍不通,却一边问,一边帮手,外行人帮忙本来是件麻烦事,伟恩却丝毫也不觉得厌烦,还一边讲解,一边示范,就像师傅带徒弟一样。
一会儿,伟恩把录音机修好了,放进卡带,按下放音键,一曲哈萨克族民歌便似一泓清泉涌出岩洞,跳下山崖,穿过石壁,铮铮琮琮地飞泻而来。
歌声使他们着了迷,便跟着录音机一句句地学唱,很快就学会了,录音机停了,两人还在齐声轻唱:“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赛地玛丽亚……”
从此,这歌声便在二人心头不绝回响,深深地镂刻在二人的心壁上。
一年后,伟恩复员回乡,婚事提到双亲面前。荫娣母亲一听急得直跳脚:“我看你是黏了线了,好拣不拣拣个烂灯盏!”
荫娣深感侮辱,辩驳道:“什么烂灯盏,他是优秀战士,共产党员,还是……”
“算了算了,咱们是婆娘买菜,挑好吃的,不挑好看的。”母亲不待她说完就抢白她。
父亲是个小干部,说话文雅些,开导女儿说:“人家一万元还买不到一个城镇户口呢,你偏要摔破金碗捧泥碗?”
父亲的训喻适得其反,荫娣想起几年待业的经历,心头泛起浓浓的苦楚,申辩道,“我现在不就是城镇户口么,得到什么好处?就算是金饭碗吧,捧着它天天喝苦水,我看谁也不稀罕。”
父亲理屈词穷,母亲却强词夺理:“嫁乡下佬,你不害羞我还要脸呢。
你敢跟他走,看我不打断你的脚筒骨!”
荫娣把父母的态度告诉伟恩和沈姨,问他们怎么办。伟恩丝毫不吃惊和犯难,仿佛这些都在他意料中,只简单地询问荫娣:“你怕?”
荫娣微微点头。
“你后悔?”
荫娣使劲地摇头。
伟恩两只手猛然抓住荫娣的双肩,激动地说:“这就行了,怕什么?
大寒过后是立春,只要咱们能混出个人样来,不愁他不下请帖请我们回去。”
沈姨也帮伟恩的腔:“是这话,你们看看隔壁小英吧,当初她父母反对不更厉害么?等到他们结了婚,生了孩子,父母不照样把外孙当作心肝肉蒂!”
就这样,荫娣背着父母随伟恩到他海边的老家落户,小两口恩恩爱爱,比蜜还甜。
§§§第三章
荫娣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味着自己美满的姻缘,忘记了先前的烦恼,倒像被春风吹起来的花絮,轻飘飘的,一会儿便来到沈姨家。
结婚以后,沈姨家成了她进城唯一的落脚点。荫娣的父母果然说得出口,做得出手,一直拒绝与女儿、女婿来往。为了安慰荫娣,减轻她心灵的创痛,沈姨待她比往日更亲热、更体贴,邻里都说沈姨对侄媳妇比儿媳妇还好。每次荫娣从乡下来,她总像年轻的母亲迎接独生女儿放学回家,一把搂进怀中,说不尽的体己话。
荫娣刚迈进沈姨家的大门,便感觉到有点异样。她像往日那样亲热而兴奋地唤了一声:“姑妈!”沈姨听见了只是停下手里的家务,淡淡地回答一声:“你来啦!”
这里好比荫娣的家,无须讲究繁文缛节,她自己走进屋里放下随身带来的大篮小包。然后找张椅子坐下来歇歇脚。
沈姨跟进屋里,问道:“不回娘家?”
一句话揭着了荫娣心头的伤疤,心里一沉,刚才那股愉悦的情绪全消退了。她一下子变得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嘟嘟哝哝地回答道:“回了,可是又碰了钉子。”
“活该!”意料不到沈姨竟会这样幸灾乐祸地抢白人。荫娣顿时蒙了,半晌才疑惑地发出询问:“姑妈,你……”
沈姨仿佛心口压着一块石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夫妻天天盼着立春,前些日子不是已经回了南风,你娘家那头有点解冻的意思吗?”
沈姨说的是大实话。
伟恩退伍时,沈姨知道他在部队学过电子技术,本来已经帮他在一家合资电子厂找到一份工作,伟恩却对她说:“姑妈,电子是我的副科,种养技术才是我的主课哩,工厂我不去了,还是干我的本行,回乡务农。”
小两口回到村里,承包海滩涂养对虾,不知道伟恩有什么妙法,他的养虾事业竟似八月十五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一个劲地涨。才两年,便成了全县闻名的养虾状元。他的事迹登了报纸、上了电视,到虾场参观的人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