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匆匆赶进宫的杨敢,一踏入渊穆殿,入目的就是一幕异常冷漠的场景。
当今天子与他曾经的老师,太傅沈首辅对面而立,二者之间已经失去了任何师生之间该有的尊敬与温情。
先帝在时以温和著称的沈大人,像是终于撕下了一层温良恭谦的面具一般,冷硬地用着他一国宰辅的权威,与君父对峙着。
或许只有沈首辅本人才明白,这张被被迫撕下的“面具”后,是一张多么鲜血淋漓的脸孔。
杨敢本能地感到不应该,却忽略了,他一时震惊之间,也忘记了向皇帝请安的事实。
沈首辅侧头,余光微微瞟了杨敢一眼。
“我……末将参见……”
“你是什么人?”皇帝这时也注意到了这个闯入的年轻将领。
你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
什么人……
杨敢僵立在原地,被皇帝无心烦躁的一句问话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他为了百姓黎庶、国运战事,甘愿被人以为是天子心腹、皇帝宠臣……到头来,皇上,却不记得他是谁?
皇上,连他是谁都不记得!
他当初到底是怎样被猪油蒙了心,有多么愚昧,才会把救国的希望,寄托于“君主贤明”之上!
老大人、王爷,将军们是对的,当今圣上已经,不值得期待了……
他,究竟做了一件,怎样的错事啊!
“启禀皇上,”沈首辅皱了皱眉,看着房阳候刹那间失魂落魄的神情,心中划过不忍。“此人乃房阳候杨敢,是您……”
这个一腔热血的年轻人,终究还是经历的太少了。
“哦,是杨爱卿啊!”皇帝到底还没有傻,经首辅这一提醒,便想起了半月前的荒唐之举。
“怎么,杨爱卿还……”他有些疑惑地望向曾经的老师。
按照皇帝的理解,像杨敢这样的“佞臣”,不是沈首辅等人最为讨厌的对象,任命之后一定会不断地再来找自己抗议的吗?
他自那日下朝了之后便一直等着,只等再和臣子们来一场大抗争,看着他们绝望,又奈何不得自己的神情,才能洗刷掉他心中自如寄过世之后,一直积攒的戾气。
只是,为什么没有呢?文官的死谏、武将的暴动,宗室们再不济,也可以去哭庙嘛……
怪不得他最近在照顾思齐的时候,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是那些把国家看得比他还重的家伙们不发声了。
在此时皇帝的心中,他的臣子们都是一群很有意思的生物——于他而言,这个名为大魏的国家是他的私产,与宫中的一件玉器、一位美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他的臣子们不觊觎他皇宫中堆积成山的珍宝,却偏偏对这一样格外在意。
虽然皇帝早就不太在意国家了,但他也不喜欢别人看自己的东西,比自己还要在意的感觉。
甚至,往泛了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们本身,也该算是他的东西才是。
他的东西,就该好好讨他的欢心,伺候他舒服起来才是,怎么还能有心思管什么国家?
“哦哦哦,是这样啊……”看着沈首辅一脸被自己堵上的神色,皇帝刹那间自以为明白了过来。
敢情这位杨爱卿,是和高揽一样的能臣,不需要他多少的支持,就可以独自膈应死满朝文武?真是人才啊。
“杨爱卿,近来辛苦了?”皇帝牵动嘴角,挤出一个笑来。“朕要……”
他很清楚,相比于忠臣而言,佞臣更需要及时的鼓励。
“末将启奏圣上,”蓦地,杨敢打断了皇帝的话,一低头,推金山、倒玉柱地以军礼跪倒在地。“恳请圣上,收回南巡之意……”
“你放肆!”回应他的,是皇帝更强大的怒火。
“杨爱卿……”皇帝从御案后前踱了几步,审视着这个才让他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意的年轻人。
虽然理智告诉他,群臣们不来找他抗议此人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个和他们一样的“忠臣”的可能极低,但面对着这一张无畏无惧、诚恳的面容,他也不得不再考虑这个猜想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等杨敢回答,皇帝继续开口。“南巡之事,乃是国策,干系重大。朕肩负视察南北、体会民生之责,将疏通南北水运……此等要事,岂是你小小年纪,能够懂得的?”
就像新科中举的进士们一样,皇帝很有经验,知道这些新入官场的年轻人是最好误导的。
记得房阳候本就被他提拔,受了他“知遇”的恩情,最好是再这么一说,立刻便恍然大悟、洗心革面,从此做死忠他的忠臣就好了。
看他一脸隐忍,有话不敢说的表情,自己这番话可不就起到作用了吗?
“杨,杨将军……”这时,渊穆殿的一角,忽然又传来了老人虚弱的声音。“你,不要信,咳咳……”
“德王爷!”杨敢猛地动容,快步冲上前扶住德王摇摇欲坠的身躯。
“您,您怎么也在……”
话一出口,杨敢就知道他问蠢了。抗议皇帝南巡……哦不,南逃这样的事,可不就得当朝首辅,和宗室宗正一起来么。
且就算是一起来了,看这个样子,也是没取得什么成果的。
想到这里,男人的心头忽然闪过一道明悟:如今的他,已是大魏朝的,武将之首了。
沈首辅、德王以外的那个空缺,就是在等他填补的。
他们三人,就是现如今皇帝之下,对国家、对百姓的最高负责人。
他怎么能不做点什么呢?
“房阳候啊……”德王大半身子倚在杨敢身上,轻拍着男人的手,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汹涌而出的泪意堵住了喉咙。
就在刚才,他又一次,被荒唐的侄儿气得晕了过去,被渊穆殿中的太监扶下去休息。
随着胸腔的每一次震动,肺腑的每一次抽动,老人都感到,他活不长了。
残余的生命力,正从他老旧的躯壳中一点一点的流失,让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像看不到这个国家的未来一般。
“唔,唔唔唔……”
在将死的时刻,老人再没有年轻时,对于权势的渴望,也失了勾心斗角的力气。
他只盼着朝廷、国家能好,刘氏先祖创下的大魏二百余年基业,不能在他这一代断了。
否则,待九泉之下父王问起:你对朝廷做了什么?
他又该,如何回答……
“德王爷,王爷!”抱着怀中气息奄奄、彻底晕死过去的德王,杨敢眼眶巨震,手臂却僵硬着不敢动弹。
“沈,沈阁老……”现在该怎么办?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应着少年将军迷惘的视线,沈首辅冷冷地回望了过去。
君王无道,这世间便没有一样正常的,问他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