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份禅位诏书,说实话,是没有人想写的。
虽说大家心里都敬佩着太子殿下采纳箫姑娘一番谏言后提出的这个说法,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们就愿意去干这件事情。
原因无他,只因皇帝“心系百姓”的说辞,是忽悠百姓,而非遮掩历史的。
想今天白天,皇帝的禁军和太子殿下的白骆河麾下在京城里对砍了一天,无论正史上怎么遮掩,都无法掩盖这一日发生了一场兵变的事实。
至于“隆安帝心系百姓”,恐怕也只是为千百年后的后人徒增笑料耳。
是以,虽然大家出于现状的考虑,心里对太子“被禅位”都是一百个情愿,但为了身前身后名着想,还是不愿意去做那个“撰写退位诏书,歪曲历史”的奸臣。
或许现代人较难理解,但古代的文人们,对自己在青史上留下的名声的在意程度,大部分时候都是超乎想象,重于生死的。
不论如何,隆安帝都是他们的“君”,百年之后,史书也自会公正地记下其是被太子逼宫“禅位”的。到时候,为他执笔这一份退位诏书的臣子,又该在史书上留下什么样的名声呢?
文官们一想到这里,争着表现,讨好新君的心思渐渐便淡了。
“怎么,”刘宸冷笑一声,声音中隐隐带上了怒意。“没有大人愿意吗?”
今时今日,他才算是看明白了,这帮曾带给他感动,又让他饱受被背叛之愤慨的大臣们,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货色。
说白了,就是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非此,则不足以解释在他那父皇紧闭宫门不问政事之时、任性提拔杨敢之时、一意南巡被俘之时、从鞑靼返京之时、被自己堵在紫宸殿里生死不自由之时……以及现在,自己退了一步,提出一个较为两全的解决方案之时,这帮人所展现出的,孑然不同风骨和行为。
哼,这种人,除了上述那句话之外,还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贱骨头嘛,总是要先给他们好看,才知道厉害的。
“回殿下,”就在刘宸双目眯起,正打算再开口说些什么时,立于内阁六人之先的沈首辅,忽然开口了。“老臣愿意。”
“首辅!”
“阁老?”
“沈相……”
紫宸殿内,登时稀稀拉拉响起数道脱口而出的惊呼声。
就连一直瘫坐在位子上的皇帝,也不由得再一次微微起身,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沈先生……”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第一个迫不及待地背叛他的,竟会是在东宫教导他十年有余,他登基后又加封其为太傅,一直以来都是帝师的老人。
“为什么……”他真的错了吗?错到,一直教导他的老师,都要放弃他了吗……
刘宸闻言,也有些惊讶,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怎么,”沈首辅仿照刘宸方才的语气,回了一句。“殿下莫非对老夫的文笔,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众臣只见老人家摊开双手,一抖袍袖,接着又活动了一下脖子,整个人上下,都流露出一股迥异平常的洒脱气度。
“这……当然不是。”刘宸回过神来,恭敬地向沈首辅拱手施礼道。
他已隐隐感到,对方如此作态,怕是已经下好某种决心了。
沈相,他刘宸这辈子,唯一敬仰的文臣。
“好!”沈首辅欣然喝到。“拿纸笔来吧!”
守卫四周的侍卫也慑于老人的气势,忙不迭地便退了下去。
“……”刘宸望着这一切,心中微微一叹。
沈相……他即位后,必是不能容这位“三朝老臣”了。恐怕对方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主动借此事……为的,就是为他即位后的朝廷,保留元气和人才。
这一片苦心,当真是不掺半分的私欲,将绊住了其余人等的身后之名,完全抛诸了脑后。
让他也有些……不忍再看了。
“您,忙着,”刘宸目中光彩变换片刻,歉然一笑。“孤先送箫表妹回宫了。”
啊?沈首辅有些怔忪地提笔望向他。
“表妹她累了。”
“……”首辅大人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在这国家政权,皇位变换之际,连老夫也聊发少年狂,陪你下场过招,上一刻的气氛明明还沉浸在悲痛、牺牲、托付的严肃氛围中,怎么下一刻你……
就拐到了一个女孩子的身上?
好在……沈首辅稳了稳心神,安慰自己:对方是箫姑娘。
如果是箫姑娘的话……哪怕殿下也要步其父祖“情种”的后尘,他,他也认了。
连沈首辅都做此想,其他人就更不必说。群臣便在这一片沉默之中,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不日继位的新君,直直走向了屏风之后,一把捞起某个娇小的身影,接着便仍是那么刚毅、坚定地走了出来。
女孩秀气的螓首紧紧依在男子宽阔的胸膛上,肩和腿弯被两条有力的臂膀抱起,不长不短的宫裙之下,恰好露出一对藕荷色的绣鞋。
群臣的心,便似被踢在那绣鞋的鞋尖一般,就这样一晃一晃地,晃出了紫宸殿。
……
“……姑娘。”来报信的平城卫退下后,方修云沉默了许久,这才不忍地开口。
“啊,啊?”薇然怔怔回头。
“您……”是啊,该怎么做呢?
时至今日,他才第一次听见他所效忠、恋慕的这个女孩的心声——她竟不是为了权势才在这座后宫中挣扎,她最大的愿望,竟然只是离开。
因此,隆安帝带兵回宫,处置张氏姑侄并太子一干人等,可以说是遂她的愿的。
然而,他原以为自己带来的消息,对她已经是很残忍的了:太子殿下在几个侍卫的保护下狼狈逃离皇城后,竟然去到了城外白骆河的军营,带着边军杀回来,反将皇帝逼入死路了。
而皇帝的死路,对于她来说,就是通向凤座的不归路。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更残忍的事,还在后面:箫槐点齐了北营的残兵,也向着京城杀来了。
其中的归因暂且不提,就说在如今太子与皇帝两败俱伤,太子仅是将将占据上峰的情势下,箫槐手中的这支兵马,无疑将是动摇战局的重大力量。
而唯一掌控着这只军队的立场的,并非是那个明面上的跳梁小丑箫槐,而是,他面前如今站着的,这个女孩。
而他,却还要……
“姑娘,我们不能让圣上……”
“啊,”薇然应了一声。“我知道的。不能让他继续当这个皇帝了,对吧?”
尤其是,在她可以决定这一切的态势下。
“……”
“没关系的,你说吧,我具体该怎么做,才可以制止我那个愚蠢的二叔?”
不想当皇后是一回事,但如果为此把隆安帝留在皇位上的话——那还是免了吧。
“可是……”按照他的计划,她,只会被他亲手,推向那个遥远的凤座,并且死死地按在那上面而已。
这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也……
“好了,别可是了。”女孩皱皱鼻子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啦?”
“有上赶着的后位,谁不坐?”
想着这些,薇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殿下。”
“嗯?”
“今夜的星空,好美啊。”
“呵,以后都会有的,会越来越美。”
孤即位以后,这大魏的天地,便是孤的天地。孤会让它,一直为你而美。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