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个新四军战士持枪围了过来。朱钟英和她父母都愣怔地“噢!”了一声,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发生了,而且发生得这么急迫,这么猛烈,她们的心里火辣辣得发烫,乱糟糟得发慌,也空荡荡得发愧。惶恐,使她们的每根骨头都在发抖。本来,朱钟英看那封信看得很认真,当时她没有半点怀疑,认为其笔迹,其语气,都是她丈夫的。现在,却感到那毛笔字的一横一直一点一捺都不像,那语气也不像,深深后悔自己过于轻率,过于轻信。朱镜吾夫妇惶恐之余,反而庆幸自己来了磨头。父母在身边,多少能给女儿一点慰藉。
“老大爷,老太太,夫人,请去我们军区司令部会客室休息。”卢胜礼貌地挥挥手。
朱钟英和两个老人无可奈何,垂头丧气地跟着卢胜去会客室。
几个战士送来了茶、香烟和饭菜。菜是一盘萝卜丝炒肉片,一盘红烧鱼块,一碗蛋汤。“已是晚上八点了,请三位用餐吧。”卢胜说。这时候,就是山珍海味,她们也吃不下。只有那盒香烟正中朱镜吾的下怀,他点燃一支痛苦地吸着,又吸得眉根也牵动起来。“我们什么也不想吃!”朱钟英愤然说,“你们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想干什么?请把你们的长官叫来,把话说清楚。”“那好吧,我去把我们的首长请来。”卢胜转身走了。
不一会,换了新四军制服的卢胜,陪同粟裕和刘炎来了。粟裕说:“我是新四军苏中军区司令员粟裕,这位是军区政治委员刘炎先生,这位你们已经相识了,但他不叫陆捷生,而是我们第三旅政治部主任卢胜先生。”他说罢,与刘炎、卢胜隔着摆着饭菜的四方桌子,面对朱钟英等人坐下来。
朱钟英早已熟悉粟裕、刘炎的名字,她看了他们一眼,既有畏惧,也有愤恨。“有本领,就战场上真弹实枪地拼!”她怒不可遏,“在一个女人面前施行骗术,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是胡将军夫人,是丈夫的机要秘书,又有大学文化,大概懂点军事知识。”粟裕心平气和,“你说的所谓骗术,在军事上通常叫做策略,或者叫做计谋,这在《孙子兵法.谋攻》篇里说得很清楚。”
刘炎紧接着说:“至于夫人说,有本领就战场上真弹实枪地拼,我们又不是没有与贵军拼过。我们之间已大小打了上百次仗,两败俱伤的情况很少,而每次都是贵军的伤亡比我们严重得多!”他义正辞严,“不是我们怕与你们拼,而是不愿意同室操戈。都是炎黄子孙,‘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们都应该相忍为国啊!”
“请别东扯西拉的。请问,你们把我女儿弄到这里来,究竟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朱镜吾惶然地问。
“是希望令嫒以祖国利益为重,规劝胡毓坤先生再不要与日本侵略者同恶相求,今后与我们暗中合作,同心协力把日本鬼子从中国领土上赶出去。”粟裕大义凛然,“也请朱老大爷和朱老太太助令嫒一臂之力。”
朱钟英以为新四军把她弄来,充其量是以她为人质,向胡毓坤要笔钱,要批枪支弹药。金钱和武器,虽说胡毓坤手里不是多得堆积如山,但也能够使对方获得以她的身价所交换的数量。她惶恐不安的心情,也因此平静了许多。现在,要她说服丈夫与新四军暗中合作抗日,她绝不会答应。这种思想,植根于报刊上那连篇累牍的反共文章,植根于她丈夫与共产党的势不两立。朱镜吾夫妇也绝不会答应,家里的富足,想起共产党就头痛。
“要胡总司令与你们合作抗日,简直是痴心妄想!”朱钟英振振有词,“他根本不同意你们共产党的那一套主张,可以预言,如果让你们那套主张在中国实现,那将是中国人民一场莫大的灾难!胡总司令与日军攻打你们,不是同恶相求,而是同仇敌忾,为民除害!”
“住嘴!”刘炎大喝一声。他强行控制自己的感情,尽可能地让语气和缓些,说道:“至于共产党的主张一旦实现,究竟对中国人民是莫大的幸福,还是莫大的灾难,让历史去做结论吧,这里不与你辩论!在像你这样的人的心目中,共产主义是洪水猛兽,自然对这门伟大学说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又何必白费唇舌!”他话锋一转,“但是,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崇高,庄严,神圣,天经地义,已受到中国人民和海外侨胞的拥护,受到全世界主持正义人民的支持!日本鬼子侵占了中国半壁河山,他们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请问,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为了祖国的救亡图存,与鬼子浴血奋战,错在哪里!而你丈夫,却一次又一次配合日本鬼子攻打坚持抗日的新四军,难道不是同恶相求,难道不是为虎作伥!”
“也请你住嘴!”朱钟英十分反感,“你说的这些只能使人厌烦!”
这时候,一切话语都是那么多余。沉默,凝聚着双方的针锋相对。
粟裕见双方已形成僵局,交谈已无法进行下去,说道:“中国有句老话:‘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晚就请夫人和令尊、令堂大人休息吧!”“你们必须立即派人护送我们回如皋!”朱钟英心情痛苦,表情轻慢。“没那么便宜!”粟裕神色肃然。“你们想把我们怎么样?”朱钟英心虚嘴硬,“胡总司令拥有十万大军,谅你们不敢动我们一根毫毛!”
“就是百万大军我们也不怕!”粟裕瞪了她一眼。
又僵持一会,刘炎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怎能让你们黑夜回去呢?得对你们的安全负责,明天回去也不迟呀!”他见朱钟英的眉毛往上跳动了一下,又说:“我们的意见夫人接受不接受,还是三思而行好。”
“好,好,我们今晚住在这里,你们明天送我们回去。”朱镜吾说。刘炎手往头顶上的楼板一指,说道,“夫人住楼上第一号房间,两位老人住第二号房间。”“我要和我父母住在一起。”朱钟英还得与父母商量一番。“行,那就在第二号房间增加一个床铺。”刘炎说,“还是请三位吃点东西吧!饭菜已经凉了,再热一热。”“请热一热,我们吃点。”朱老太太已发生难以忍受的饥饿。老太太这么一说,父女俩也感饥肠辘辘。夜已深沉。在深不可测的高空里,几颗寒星像忠于职守的哨兵眼睛,穿透黑暗,窥测着人间的秘密。
在丰庄的丁氏宗祠,一间一丈见方的房子里,坐着胡毓坤、刘培绪和刘华明。七个多小时的汽车颠簸,使他们显得疲惫不堪。这时,张士杰和宋立吾端来了大盘的炒猪肝、炒肚片、炒香肠、麻辣子鸡、油炸馒头片和两瓶洋河大曲。
张士杰右手一挥,作了个邀请姿势,微笑着说:“两位总司令请,刘旅长请。临时准备点酒菜,洗洗尘,散散寒,消除消除疲劳。”他说罢,与宋立吾入席作陪。
胡毓坤边吃喝边问:“新四军的军区司令部迁移没有,他们的实际兵力有多少,布防在哪些地方?”
张士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怔了片刻报告说:“新四军的军区司令部仍设在佛陀寺,他们的兵力没有增减,还是八千多人,其中磨头约两千人,其余的兵力布防在距离四周约二华里左右的六个地方,每处一千二百人左右。”
“好!两个半对付一个。”刘培绪说,“更重要的是有胡总司令亲临前线指挥。这回叫敌人插翅难飞!”张士杰和宋立吾都一惊,感到大惑不解!刘培绪与新四军签订的秘密协议怎么不作数了?第五师的兵力不足七千,两个半对付一个从何说起?原来,胡毓坤想到第五师与新四军的秘密关系,为了防止走漏消息,直到现在才向张士杰和宋立吾透露真情。他让第五师作为后备力量第二步上,也是受这种思想支配做出的决定。
吃喝完毕,张士杰和宋立吾受二十斤大烟和五百元军票的驱使,也是从朱钟英所处的险境着想,想趁收拾餐具送伙夫班的机会,商量如何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密告给新四军。
“收拾餐具是伙夫班的事,二位何必效这个劳呢?”胡毓坤奸笑一声。“总司令说得对!应该让伙夫来收拾。”张士杰一怔,这家伙好厉害!他放下手中的杯盘,走到门口喊道:“叫伙夫班来收拾餐具。”他心里暗暗冷笑着:“你不向新四军妥协,能把你的四姨太弄回来算你有本领!”宋立吾放下手中的碗筷,想到那封信是他写的,担心事情被败露招惹来杀身之祸,不免诚惶诚恐,但表情上装得若无其事。
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第四师师长唐旦初、第六师师长朱瑞之,先后带领手下的旅长提前来到丁氏宗祠,向正副总司令报告,说他们的部队已奉命分别从磨头的东北面和西南面的三里左右包围了磨头。唐旦初和朱瑞之都是刘培绪的同乡,年纪都是四十岁左右,所不同的是唐旦初虎背熊腰,说话粗豪坦率,朱瑞之戴副近视眼镜,斯斯文文,很像个学者。
“开会。”刘培绪心情沉重地说,“我刘冀述是犯了秘密通敌罪,受到了汪委员长的宽宥,来磨头主动赎罪的!”
唐旦初、朱瑞之和旅长们大吃一惊!张士杰、宋立吾等人虽然知道内情,但见这话从刘培绪嘴里说出来,也大惊失色,打算向新四军告密的念头也随之消失了。
“恳求在座诸位,念及与我多年共事的一片情意,拉兄弟一把!”刘培绪一副负罪表情,语调情真意切,“全力支持我彻底消灭磨头地区的敌人,以实际行动帮助我立功赎罪,兄弟我当没齿不忘!”他眼眶里噙着泪水,“下面,请胡总司令做战斗部署。”
心地坦然,可以获得人的谅解和同情,获得人的信任和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