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书
[浮屠]1. 佛陀。2. 〈书〉和尚。3. 佛塔:七级~。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第401页
在冀东平原,塔是不存在的事物。
而苏双先生的晚年,却致力于画那些留存于记忆中的“塔”。他的笔下,“塔”实则是早年间粮站的尖顶粮仓。借助于苏双先生的画笔,我们有幸看到那旧时代的产物:粮仓的基身是浑圆而笨拙的,比起平原上常见的屋顶,粮仓的顶端只见些微微凸起、仿如被雨水冲刷过的坟冢,画中粮仓一律纯白颜色,透着某种圣洁质地;也或可说,是苏双先生强加给它们的定义。除这些白色粮仓占据画面的显著位置之外,我们还会看到乌鸦以及如血的夕阳,附着在画面一角……他描绘着同一种事物,并且冠以同一个标题:浮屠。
这种对俗常事物近乎执拗的表述,很快在业界引起关注。有评论家说,苏双先生在借用他的画笔,向人们传达着他的某种情愫。“粮仓”是早年间用来囤积农民上缴公粮的必备之物,这样一种有着明显时代特征的产物,却被画家冠以一个“颇有禅宗意味”的标注——苏双先生的画意不言自明,他是在用画笔不遗余力地批判和祭祀那个旧的时代。
一辆牛车缓慢驰近米镇。
少年苏双坐在车厢板上,腰背挺直,肩上斜搭一条草绿色背带,书包被他稳稳托在膝上。母亲坐在车辕右侧,绛紫色的水瓮被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牛车上装了一方橱柜,几件简单的被褥和衣物,还有几只鸡,一只抱窝的母鸡惊慌失措、却故作淡定地卧在坏了半边的箩筐里。
短途的迁徙令苏双极为兴奋,因他听大人说过,米镇是方圆数里之内最大的一个镇子。有小学校、商铺、卫生所……当时他并未听人提及粮站。当他随意向四处窥望时——那白色的尖顶粮仓,在平原蓝色天空的衬托下,倏忽闯进他的眼帘,愣眼瞅去给人一种异样感觉,尖顶的群落就像平原上的塔群。
“塔!”他兴奋且痴迷地叫了一声,抬手指着那个方向。
苏双的喊叫引来车上人的注意。赶车人先是扭头看了看他,然后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笑了,说,什么“塔”啊,那是粮站的粮仓。
是塔!苏双仍在叫,并征询般看着他的母亲。
不是塔,是粮站的粮仓!母亲也低声这样说。她显得有些疲惫,临出门时用清水抹过的额发全都松散开来。
怎么会不是塔!苏双嘀咕着,快速将托在膝上的书包打开,抓出一沓小人书,快速翻检着。最终挑出一本没了封皮的出来。手沾了唾沫,快速翻到某页,向前托举着,你们看你们看,塔不就是这样子的嘛!
两个大人谁都没看,几乎同时说,那是粮站的粮仓,咱们这儿,哪来的塔啊!
天黑之前,低矮的土坯房始终有人在进进出出。坐在炕首的是一些女人;男人则借由寻老婆的机会,闯进屋子里来,目光马蹄一样磕在苏双母亲脸上,又讷讷退将出去。在院子里站定,几个男人开始闲聊。他们低肩,伸着脖子,从灰旧窗框里,仍能窥见苏双母亲干净的面庞,脸上竟至漾起莫名其妙的笑来,耸动着喉结说,不错,挺嫩的。给了马传这家伙,糟蹋了。几个人哧哧笑。马传能不能行啊?平时都是叉开腿走路的。他那玩意儿从来就没在人前亮出来过……他们又哧哧笑。一个男人叹口气说,这女人嫁给马传,确实可惜了。你们不知道,人家是工人家属呢,她男人在南方一个工厂里工作,听说去年回来,是来办手续的,准备将女人孩子带到南方去,不想在家里染了败病,一命呜呼。真是可怜,不然的话,这朵鲜花怎么会插在一摊牛粪上。
苏双坐在炕尾,腰背笔直,翻着小人书。书包搭在膝头,书包带仍挂在肩上。他的样子就像来这家里做客的客人,准备随时离去。母亲迅速转换了姿态,她以女主人的身份和乡邻寒暄着,几个孩子被小人书吸引,头凑过去,看不过瘾,伸手去拽苏双膝上的另外几本。
苏双在尖叫。他的尖叫迅速将屋子里的说笑声遏止。
母亲看了苏双一眼,说,你手头有那么多本,看又看不过来,分给大家看看嘛。
苏双还在尖叫,高分贝的叫声令靠近他的一个小女孩捂住耳朵。苏双瞪着母亲说,不——那是我爸给我买的,为什么要给他们看?
母亲皱皱眉说,那好,那你去西屋待着吧。
说完向马传示意一眼。马传斜拧着身子,赔着笑脸抱起苏双,谨慎的样子像是抱了一件易碎的瓷器,苏双却任由他抱着。
妇人们继续说笑,她们对这陌生的女主人充满了兴趣。而那些小人书则像块磁铁,吸引着孩子们。他们跨过堂屋,又不敢贸然进入,将西屋的门帘掀开一角,窥视着——傍晚的光线迅速黯淡,那拥有小人书的孩子躺在杂乱的物什中间,两臂抱头。灰尘在罩住他的夕光中缓慢飞舞,仿如流萤。他似乎睡着了,那只绿色书包,仍挂在他的肩上。
天完全黑下来,人们散尽。母亲来到西屋,见苏双睡了,小心翼翼为他脱掉鞋子,又拿件薄被盖在他的身上。
马传端着灯,在漆黑的堂屋里迎候着她。苏双的母亲走在前面,马传尾随在身后,他的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悬空着,像是护住被风吹得乱晃的火苗,又像是欲对女人图谋不轨。他盯着她的背,那件浅蓝色对襟褂子的肩头,有一处破绽。女人漆黑的发髻松散开来,露出一段白皙脖颈……直到他们一同走进东屋,马传也未敢对她造次。煤油灯限制了他,又似乎是他胆子太小。但在马传的意识里,他的手已搭上了女人的肩头,抚摸着她肩头处的破绽,心里万般怜惜。
女人在炕沿揣手端坐。马传将煤油灯放在身后的一张凳子上,搓着手,谦恭地弯腰说,门都闩好了,没人会来了。由于灯摆放的位置较低,将马传的身影无限放大,完全罩住了对面的女人。
女人“嗯”一声,仍旧坐着。
马传趋前一步,手抚在女人发上。
女人不动,此时马传的心如擂鼓般激荡。寂静里,忽然传来苏双在隔壁喊娘的声音。
马传的身子一松。女人站起来,看了他一眼,说,今晚我要陪孩子睡!你别见怪。即使他生身父亲从南方回来,也要夹在我们中间,这孩子生来嫉妒,脾气大着呢……日子还长,或许等明天,他就会适应的。
继父待苏双不错。
他虽不能像死去的父亲那般带给他许多新奇的东西,但每次从田里回来,总不忘采些野果,当作零食送他——却无法讨得苏双的欢心——他说话操女人腔,每逢遭到母亲呵斥时,抬起的一张脸,如秋风中蔫掉的茄子,竟是堆着笑的。他和从南方回来的高大父亲简直无可比拟,跟这个人叫“爹”,对苏双来说近乎是一件羞耻的事情,有事相求,也只会喊一声“喂”。对于苏双的忤逆,母亲却是袒护和纵容着。有时无缘无故地,年幼的苏双就会冲继父发了脾气,这在别人看来,娘儿俩简直是要合起伙来欺负这可怜的男人。
有人窥伺过这家庭中的秘密,说是半年多过去,女人竟还未同马传同房。那些来他家串门的妇人,从那被褥摆放的样式,以及屋子里浑浊的气味中,分辨出了端倪。
很多人在为马传抱不平——既然她甘心嫁了他,为什么不肯让他睡——是瞧不起马传啊!工人家属怎么了!要是换了我,我让她躺着,她绝对不敢侧着;我让她“掰”着,她绝对不敢“抿”着。而另一种猜测,则直指马传——是她不肯让马传睡,还是马传真的不行?
在这无端猜测中,发生了一件事。
正是麦收时节,农忙的人吃完中饭,来到田里,往往要在树荫下歇息一会儿,等毒辣日光有所收敛,才各自散去忙碌。
几个男人围住马传,问,马传,你是不是不行啊?是不是个骡子?
骡子是马和驴交配所生的产物,体型较大,却不能生育。
马传不说话,抬手擦着眼垢。他用这样一种动作掩饰着什么,他的掩饰给了男人们更多探究的兴趣。
几个男人使个眼色。一人绕到马传背后,抚住他的肩膀,一下扳倒了他,众人一哄而上。
马传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嬉笑着,拧着身子。有人碰了他的腋窝,他以为大家在挠他的“痒痒”,直到裤带被解开,他才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众多的男女围在身边,有人提了水瓮和镰刀正从大路上源源不断走过来。起初大家并不知道这些男人在闹什么,直到围住马传的那几个男人哄笑着散开。一些未成家的姑娘,捂着脸迅速跑开去,更多的人开始哄笑,有手拿汗巾朝脸上扇风的女人,脸也腾地红了。
马传未穿短裤,况且他光着膀子,这样,他便全身赤裸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他上身呈古铜色,而下体白得近乎耀眼,仿如一个怪物。他用手捂着下体,想去别人手里夺回自己的裤子,那手便在裆前交替舞动,丑陋也便纷繁地乍现开来。
马传扭曲着脸,说不清是苦笑还是狰狞。他真的生气了,忽地跪坐起来,见裤子抓在一个男人手里,便一手捂着私处,一手晃荡着去追那男人。等到马传扑近时,男人出手一扔,裤子便如击鼓传花,到了另一个男人手里。
众人都听到从马传嘴里发出的怪异咆哮声,却充耳不闻,只是惊诧地注视着赤裸的马传。他彻底放开手来,去捕捉戏谑他的人,阳具在胯间无耻跳荡,伟岸而硕大。
苏双母亲脸色苍白,面冷如霜。众人将目光扫到她的脸上,揣摩不透她内心的情绪。她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只是微仰着头,看着不远处的一株矮树——有人将裤子丢在了那棵树上。马传的裤子是家织土布做成的,土布织好后,买来染料在锅里蒸煮。自然这种漂染方式禁不起洗涤,洗过几次,颜色便黑不黑灰不灰。样式是缅裆裤那种,而腰带呢,则是一条灰不溜秋的布条,此时垂挂在树杈上,像一根绳子……马传扑向男人的最后一个动作,显然用了大力气——整个人纵身前扑,身子腾空,脱离了地心引力。而拿裤子的男人灵巧一闪,致使马传整个人扑跌在地。马传哀哀抬头,他的嘴巴和鼻子上扑了灰土,目光与妻子交会,女人合了一下眼睛。马传的样子丑陋极了,也可怜极了。苏双的母亲似是不想看,迅速把头扭开。而马传望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乞怜和求助——他或许想求助她将树上的裤子摘下来,哪怕是远远丢给他呢。丢到他的脸上,或是羞红着脸抱怨几句那些捉弄他的男人,或是啐几口——这样都好啊,这样方能证明他们是睡在一个屋檐下的夫妻呀,也不致让他太过尴尬——但苏双的母亲没有这样做。她不但将头扭开,且提了水瓮,朝另外一个方向迈开步子。
这样,苏双母亲便没有机会看到马传恼羞成怒的样子了,平日里他驯顺如绵羊,但愤怒起来却仍可抵一头雄狮。马传的目光扫到旁人丢弃在旁的一把镰刀上,迅速抓在手里,身子一个侧翻,将镰刀横扫在那跳将出去的男人腿上。
那倒霉的男人脚踝几近被砍断,失足跌坐在地,双手抱着脚踝,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只有很少的人看到了镰刀横扫出去的那一幕,等大家围拢去时,血已从男人指缝间汩汩涌出。
众人的喊叫并未阻止苏双母亲的脚步,她正走在通往麦地的田埂上。而马传呢,从树杈上摘下自己的裤子,慢条斯理穿将起来。他一只脚抬起伸向裤管,单腿抖了一下,险些跌倒,又站稳,倚住树干,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拿目光瞟着苏双母亲远去的背影。
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那个被砍伤脚踝的人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跛子。马传一生中灵光乍现的凶悍,近乎毁掉这人半生的平坦。马传还算是个汉子——众人私下里评价说,但苏双母亲却错失了一个重新审视马传的机会。在她后半生孤独的记忆里,这个后来失足落水的男人始终是个懦弱而庸常的形象。
那一年春天,苏双母亲怀孕。这是马传的亲骨肉无疑,猜测不攻自破。很多的夫妻甚至在做夜课时,回想着马传裸体被戏弄的那一幕;借由马传阳具的尺寸,众多的妇人在暗夜里羞辱着她们的丈夫。
那一年大旱。县志中有这样简短的记载:春大旱,井泉大竭,黄风时作,飞沙漫天(米镇尤甚),粮食几近绝收。妹妹在这样一个年份里出生,仿佛一个不祥的印记。
那年秋天刮着粗硬的黄风,吹过荒芜田野,戏谑着低矮破败的屋舍,它们像一把巨大扫帚,将街道上清扫得不见一根柴草。从田野深处裹挟过来的黄沙,夜里在村口慢慢堆积,筑起一个个小小丘冢。有手脚勤快的人,拿了家什将它们铲除,想不到一个夜里过去,风又将黄沙挪移,在村口堆积,似有要将整个村子掩埋的决心……几个挎枪的男人黑着脸,在村街上游走。领头的人戴一顶毡帽,夹袄斜披在肩上,他们敲开一扇扇关闭的屋门,催促着人们到粮站去交公粮。
有人诉苦说,打下来的粮食或许刚够今年冬天和来年春天一家人的口粮,再交公粮上去,就甭想填饱肚子了。他们的申辩满含了委屈与哀怨。挎枪的人不讲话,起初他们也曾有过解释,但解释来解释去,早已口干舌燥,只愤愤说,就你家要吃饭,就你家要填饱肚子……上头的指派,三天之内,公粮交足……说完便转身离去。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鱼贯走出那家人的院子,又排队走在街上。
当挎枪的人走进马传的家里时,见马传弯着腰,正用一只马勺从缸里舀粮食。不等他们发话,马传便笑嘻嘻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到粮站去交公粮。马传的话让这些人很是受用。领头的人正了正帽子,从兜里掏出旱烟来卷了吸。两三个民兵也将枪从肩上除下,去水缸里舀水喝。他们散漫地在马传家里走走看看,嘴上说,就是嘛就是嘛,交公粮是老规矩,雷打不动,你不能说今年歉收,就欠下公家的吧!欠谁的都可以,就是不能欠公家的,早晚都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