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去和伙伴们做游戏吗?不可能——饥饿的孩子们不会这样无谓地去消耗体内残存的热量。那么便是去村中间的广场上看电影?但苏双先生记得,电影在乡村放映,还要再等上几个年头。那晚出去到底是去做什么呢?他实在想不起来。他只记得那晚的月光真好,他走在回家路上,头晕目眩,脚底像踩了棉花。
柴门的门扉是敞开的。那时的人家几乎没有院墙,泥坯垒砌的院墙也很少见,只用高粱秫秸在院子与街道的交界处,编一道篱笆。秸秆篱笆耐不住风吹雨淋,只能挺一个年头。马传活着时,那道篱笆墙是每年常新的;如今剩下孤儿寡母,糟朽的篱笆被野狗钻了无数个破洞,也无心打理。灯光投影在窗前,苏双还未走到门前,便听到从屋子里传出的奇怪响动。苏双并未在意,弯腰到窗台下去拎起夜用的尿壶。他小小年纪已担起家中的诸多琐事。抬头的瞬间,从破开的窗洞里,屋内的景象令苏双深感诧异。
他先是看见那个叫陈武的男人跪伏在炕上,他的身子半明半暗,于后方墙壁投下浓重的黑影。那黑影是起伏不止的,仿佛油灯悬挂于风中,在墙壁上制造着动态的影像。陈武穿着上衣,他的脸上是一种令人搞不懂的表情,迷醉而痛苦。他看见母亲的身体,在昏暗中浮起一层皙白。母亲两条光洁的腿叉在陈武身体的两侧,胸脯是整个敞开来的,乳房在昏暗中袒露,解开的衣襟摊开在身体两侧。陈武的头时而低垂,伏在母亲胸前,用嘴将乳头狠狠衔住;而另一只手,则贪婪地揉搓着另外的一只乳房。苏双惊恐地张大嘴巴,他的视线向后挪移,看到了母亲的脸。母亲眼睛半闭,嘴里咀嚼有声,她在吃什么东西,样子有些贪婪。直待她将手伸向嘴巴时,苏双这才看见,母亲的手里,攥着一块雪白的馒头……
窗外的响动惊扰了两个饥饿中偷情的男女,待慌乱穿好衣裤,出门查看时,只见窗前有只摔碎的瓦罐。
苏双彻夜未归,第二天早起母亲才在柴垛里找到了他。她为他端上那个年月里最为丰盛的食物——两个雪白的馒头,苏双却看也不看,病恹恹地打不起精神。
日子还在朝前行进,而饥饿似乎有所缓解,秋收前的田地里已经长出可以充饥的粮食,粮站内也做好充分的征收秋粮的准备。如今土地虽是归了集体,但征收的任务确乎比合作化之前还要令人轻松。陈武与母亲的偷情似乎难以为继。自那个夜晚之后,即使苏双不在,母亲也会拒绝了他,这令饥渴的陈武感到费解。他有些猜不透这令他痴迷的女人,她怎会毫无来由便要拒绝了他——这样的恩断义绝。在惶惑与焦虑中,陈武却得到了苏双母亲的暗示。是在他百无聊赖坐在粮站门前的一个午后。女人挎着竹篮,竹篮里装着野菜,女婴缚在身后,歪在肩头已睡了。他向她打声招呼,没想到女人却径直朝他走来,小声吐出一句话,今晚过来吧。说这句话时,她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她走错了一段弯路,如今却要挺直腰背,继续向村里走去。
那晚苏双的母亲告诫陈武说,只要苏双在家,你就不可以造次,苏双不在家,你来什么样儿的都可以,像那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以后再也不敢做了。陈武听了暗自发笑,他问苏双去哪了?女人在他的身下说,去李庄他爷奶家了。
陈武再看到苏双时,亲昵中竟会多了一丝莫名的情感,这情感想来不免令人发笑——他把苏双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但他会无意间从苏双投向他的目光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他不知道——这少年的内心,已蓄积起对他的怨怒与仇恨。
深秋的雨下个不停,似给这久违的丰收年景笼罩了一层不祥的寓意。晨昏雨幕里多了许多在田野间游走的人。越是这饥馑荒年将要结束时,窥伺的眼睛便越发多了起来——饥饿的人想偷走一些粮食,聊以果腹;而村里则增派了更多的人手,护秋守夜。陈武在临收队时便遇见两个护秋的人,押着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从粮站门前走过。中年人失魂落魄走在雨地里,臂上挎了一个篮子,篮子里是几株还嫌青嫩的玉米。雨水从他稀疏的发顶蜿蜒流下,流淌在脸上,他的脸上便不知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的嘴是嚅动着的,嘴角沾着嚼碎过的玉米的残渣。他的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另一只脚光着。押解他的守夜人身披简陋雨披,头戴雨帽,熹微晨光里,依旧能看清他们枯瘦脸上严肃而庄重的表情。
陈武叹息着推开宿舍的屋门,将长枪从肩上摘下来,靠在床头的一方橱柜上,脱掉雨披斗笠,探出半个身子,去外面抖落掉雨水。一抬眼,见苏双挎着篮子,躲开地面上的水洼,跳跃着朝这边跑来。
陈武又是兀自叹息一声,这叹息没了先前的沉重,倒多了一丝舒心和惬意。他找出剃刀和肥皂,又端起暖瓶,向脸盆里倒些热水。今天是他回家休假的日子,他要收拾齐整,去见他那磕巴女人。
狭小屋内水汽弥漫,对面镜子上罩了一层水雾。陈武动作很大地洗了头脸,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他用毛巾胡噜着头发,头也不回地说,来了,这么早就出来挑野菜,是不是家里又断粮了。
听不到苏双的回答,陈武扭了扭头,见苏双身子倚着床沿,不知在看什么,便又向脸盆里加了些热水,用肥皂将两腮揉出泡沫,拿起剃刀,将脸对向墙壁上的镜子。镜子上的水汽越发凝重,浮起细微的水汁颗粒,有一两道向下坠落的水痕,在镜面上拉出粗疏线条。陈武伸出手掌朝镜面抹了两把,将脸抵近镜子。刚刚伸出剃刀刮了两下,忽觉身后异样,从迷离恍惚的镜子中,他看见苏双正在摆弄放在床边的那支长枪,便呵斥一声,别乱动!放那儿。
镜中影像一时令陈武感觉到迷乱。剃刀刮破了他的腮,刀口处渗出浓浓血汁。他平躺剃刀,用刀身抹净白的泡沫和红的血汁,镜子中忽然晃过一道阴暗冰冷的反光,忽地戳在那儿,静止不动了。陈武的身子一凛,慌忙伸手又去抹了一把镜面。从瞬间清晰起来的镜面中,看见一把长枪直指着他,枪身的末端,一个孩子的眼睛,正冷静而戏谑地与他对视。
陈武的嘴巴难看地扭动了一下,像是在苦笑,又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苏双先生始终沉浸在梦魇之中。当他端起那把长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向陈武宽阔的后背时,他沉默的戏仿里虽隐藏着某种杀机,但他确乎只是想那么比画一下,借以发泄他对母亲被玷污的羞恼。但奇怪的是,那天长枪的保险是打开了的,子弹虽仍旧沉睡在枪膛里,却无时不做着被唤醒的姿态……一切都来不及了,在现实与戏仿里,少年的大脑出现了一段短暂空白。扣动扳机之际,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邪恶的坏笑。长枪像一条欲蹿出他怀里的蛇——他想不到,长枪会以这样一种罪恶的方式成全了他。爆裂的声响令他耳际发烫,身子后,子弹像一颗灼热的麦粒,迫不及待飞出枪膛,看不到画面中断续的飞行轨迹,只感觉周围的空气被摩擦得近乎燃烧起来。子弹炸开了陈武的头颅。
陈武高大的身躯晃动了一下,背对他仰面倒下,撞翻身边的脸盆,又砸在一只暖瓶上,狭小空间里接连响起爆裂的闷响,却被外面的雨声裹紧。
苏双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里,看到的是一面斑驳的镜子。水汽再次裹紧镜面。喷溅在镜面上的一抹鲜血,看上去竟是如此的鲜艳。
选自《人民文学》2013年第8期
浮屠
《浮屠》写了一段“交公粮、没粮吃”的历史,以及普通人在此历史境遇中的生命状态。有关粮食、饥饿主题的作品,大多表现人在“食”这种基本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时的种种挣扎。《浮屠》对此有所关注,但又不限于此。它真正要追踪的是,凄惨的生存境况背后的时代因素,最终要抵达的是对生命的持久关怀。
“粮食”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核心动力,更是主题的承载体。女人为了粮食而下嫁,故事由此开启;马传因为丢粮而发疯,主题逐渐透露;女人为了粮食与陈武偷情被儿子撞见,悲剧开始酝酿。可以说,一切都始于粮食又毁于粮食。而伴随着人因为粮食而陷入困境的,是像塔一样的粮仓,它们在小说沉郁的氛围中显得十分耀眼。因为,人因缺粮而困顿不已,而粮仓却依旧高大如塔,这一对比暗示着,百姓缺粮的原因来自于制度。“三天之内,公粮交足”,即使是在粮食绝收、百姓口粮无法果腹的年岁,“上头的指派”依旧是如此强硬,不留余地;饥荒正盛、饿殍遍野,粮仓里堆积的粮食“像火焰一样在少年的眼睛里寂寂燃烧”,却没有一扇门可以让一颗粮食通向民间,连少年幻想的门扉也被上了锁。强行收粮、有粮不放的做法以及农业合作化后潜藏的危机,共同指向对当时不合理的农业政策的批判,这正是《浮屠》的题材价值所在。
但小说并没有停留在对历史的批判上,其深刻之处还在于对生命价值的关注,“浮屠”一词的深意就在于此。在苏双晚年的画中,粮仓最终被定格为:浑圆笨拙的基身,仿如坟冢般的顶端,一律纯白颜色。粮仓的基调被重新定义,它“透着某种圣洁的质地”。粮仓终于散发出被粮食唤醒的生命光辉,以一种昂扬的姿态在宣告着生命价值的至高无上。在画中,依旧保留了记忆中粮仓上空的乌鸦和如血的夕阳,隐隐透着一种悲戚的氛围,这既是对过去历史的祭奠,更是对生命深沉的悲悯。晚年苏双重复作着这样的画,并将它们冠以相同的名字——浮屠。这种执拗其实是一种强调,强调对生命价值的永恒追求,或许更含有一种期待,期待一个生命高扬的时代,小说最深邃的主题得以彰显。
《浮屠》写的是既去的历史,关注的则是永恒的生命,在沉痛的批判背后,小说始终保有悲悯和人道的情怀。
稍显遗憾的是,小说中还存在一些瑕疵。比如,有关性的描写,就带有明显的虚构色彩和来自于其他作品的想象成分;在情节的设置上,也有不甚圆满的地方。少年苏双杀死了母亲的情人,小说却没有解释,苏双为什么可以不受惩罚地轻松越过几十年。这些问题多少会伤害到小说的真实性,从而削弱小说的感染力。
逝去的历史,永恒的生命
——评刘荣书的《浮屠》
王天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