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找大哥,还是觉得许多事情兄弟之间更好沟通。或许大哥受些委屈,但任何委屈也会被亲情化解。退一步说,就是个收条的委屈。我刚开口,大哥就变脸了,一张破收条,你就那么看重?我说不是这样。大哥指着我,不是这样,又是哪样?老二,外人我都没赖过,还会赖你?这不是收条的事,这是对我的侮辱,对兄弟情谊的侮辱。你少拿女人来挡,她还活吃了你?是你心里有鬼。
我无地自容。但是,除自责之外,心里也冒出另外的声音。纵然全是我的错,可大哥打个收条又能怎样?缺胳膊还是少腿了?如果一个收条就能把兄弟情谊葬送,说明那情谊原本就不牢靠。不牢靠,如同伪劣房屋,早晚会坍塌。我没把这话讲出来,这样等于和大哥决裂。当然,我也没时间,大哥下了逐客令。
没法向老婆交代。后来,我想到一个自认为不错的办法,找人代写一张收条。当然,落款是大哥。老婆要的就是已归还大哥的凭证。她身体不怎么好,因为这个再闹出点儿别的病,更加不划算。妥协和退让听起来让人不爽,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也是过日子的良方。老婆识破我的计谋,扫一眼就把收条扔了。她说虽然不认识大哥的字,但知道这是假的,因为我的眼睛不会撒谎。不是老婆厉害,是我演技太拙劣。老婆追问,我照实讲了。我站在大哥的立场,说我们的要求确实过分,如果是我也会生气。意外的是,老婆没有吵,我们的身体还狠狠摩擦了一回。我以为她将此事放下了,谁知我背上的汗还没落下去,她就说,收条还得让大哥写,非写不可。我问为什么,她说,你想,开始不和大哥提这个事,咱只是担心,可能出现不好的结果,也可能如你所说,我是杞人忧天。现在,大哥已经生气,心里有了坎,后果就很难说。情分不过是薄薄的窗户纸,不捅很像样,一捅就是窟窿。实话说,让大哥写收条,并不是糟蹋大哥的人品,大哥对你不错,我都知道。是怕大哥忘了,大哥事儿多。他肯定不会坑你,可他确实忘记你归还了,朝你要,你怎么办?老婆这样说,我几乎打了冷战。许多事,禁不起推理分析。我抱怨老婆多事,也只能抱怨老婆吧?老婆说,我不是疯子,还不是为了少点儿麻烦?我沉重地叹息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还能怎么办。摁住大哥脖子,让他写收条?老婆明白我的忧虑,说,你再去找大哥,只会更僵,咱手里没大哥的收条,绝对不能和大哥闹翻,得想别的办法。我说只要别伤着大哥,怎么都行。虽然在家里,虽然只有我和她,她竟然很鬼祟地凑过来,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讲了她的计划。我真想狠狠揍她一顿。
女的揪住那个问题,说呀,她撒谎,还是你撒谎?
男的说,我没撒谎,我向老天爷保证。
女的嘲讽,向老天爷保证,管用吗?
男的改口,向你保证。
女的哼一声,你没撒谎,那就是她撒谎喽,她没把和那个男人分手的真正原因告诉你。
男的说,可能吧。
女的叫,什么可能?绝对是!你知道她说谎,对不对?
男的承认了。
女的说,她是个撒谎的坏女人。
男的没吱声。
女的说,你替她掩盖谎言,和她是一路货。
男的说,我绝没有骗你的意思,她因为什么分手和你我有什么关系?
女的说,不,只是和我没关系,和你不同,你和她有过去。她没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你,是怕你轻看她,怕你轻看她,是因为她还在乎你。你心里清楚,你心里什么都清楚,不然,她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可是,不要忘了,你和我有关系,就是说,她和我不是一点关系没有,我不是旁观者,我有权利知道,对不对?
不知男的听懂了,还是被女的这番推理绕蒙了,顺着她的话音说,没错。
女的问,你这算不算撒谎?
男的老老实实地说,算。
女的问,为什么?
男的喘息声很重。
女的催,说呀!
男的嘟囔着什么。
女的问,她怀孕,找你干吗?
男的顿了一下,说,让我陪她去医院做掉。
女的问,为什么不找别人?
男的说,她在那个城市没亲戚。
女的抢白,她为什么不给外地亲友打电话?你不也在外地吗?
男的说,可能……谁知道她……大概……
女的制止,行了,别说废话,你陪她去了没有?
男的说,去了。
女的问,做掉了?
男的说,做掉了。
女的说,后来呢?
男的说,我就回来了。
女的猛然喝道,你胡说!
我没打过老婆,老婆也没打过我。尽管,从结婚那天起,我们就开始争吵。柴米油盐的日子,不争吵似乎不大可能,但动手就是暴力了。我很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就拳脚相加的夫妻,过不下去就离,这是何必?但那天,我突然想揍老婆一顿,她太过分了。当然,我没付诸行动。而且,被她说服,做她的同谋。
星期天下午,我把大哥请到家里。中间有些波折,就不说了,请一次,大哥肯定不会来。大哥爱吃鱼,我特地从黄壁庄水库买了一条三斤八两重的野生鲤鱼,老婆从菜市场拎回来一只现杀的柴鸡。老婆烧得一手好菜,她有一项本事,能把菜的边角料,比如芹菜的根须整成正菜。看着满满一桌子菜,大哥举着筷子,似乎不知从哪儿下手。他责备我们两口子,不该弄这么多,我又不是外人。我殷勤地笑着,但有意无意躲着大哥的目光。
我不打算出车了,好好陪大哥喝一顿。由于预设陷阱的存在,这番情意有些肮脏。我喝得猛,也是借以掩饰。大哥劝我少喝点儿,今夜不开车,明天还开。我挂着笑,可脸是僵硬的,有些扯不开。大哥说些生意上的事,还说了些别的。他竭力避开那个不愉快的话题,我呢,自然绕着走。但……那终究是个坎,看清说清才能迈过去。于是,绕了一大圈,还是扯过来。我说对不住大哥,大哥摆手,说并没有放在心上。老婆插话,并没别的意思,就是怕时间长记不起来。大哥说,记不起来又能怎样,不就五万块钱吗?我还和弟弟打官司不成?我注意到老婆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就这个话题,三个人说得非常明白,特别是大哥,说得再清楚不过。
把大哥送走,我忙把怀里的录音笔掏出来。虽然隔着衣服,仍被这家什刺得难受。好在只是可能的证据,如果大哥的记忆不出问题,这个证据会永远睡在抽屉。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才答应老婆。老婆急不可耐地抢过去,想听听录音效果。什么声音都没有。老婆问我是不是没摁那个红键,两个键必须同时摁下去。我记不清了。老婆大怒,说我干什么都办砸。我说怎么录是她教的,错也是她的错。我和老婆突然哑住。大哥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我结结巴巴叫声大哥。大哥哼哼鼻子,大步走至沙发旁,抓起落下的手机,摔门而去。事后我回想,送大哥走的时候,一定是太紧张,也可能是太兴奋,忘了关门。显然,大哥什么都听到了。老婆嫌我没用,我则怪她出这样的馊主意,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吵有什么用呢?已经彻底把大哥得罪了。嘴上怪老婆,心里把自己骂得猪狗不如。
向大哥解释也许没用,但不能装哑巴。没等我上门,大哥的电话打过来,质问我为什么算计他,我一再解释,致歉,还抽自己几巴掌。大哥不为所动,冷笑道,老二你行啊,学会了鸿门宴。谁让我立场不坚定呢?我接受大哥的任何训斥,接受他最狠毒的责骂。我提出见面和大哥说。大哥冷冷地说,不必,我不想看见你。然后,他将自己的决定告诉我。老二,我要你归还我的五万块钱,限你三天,过期不还我就请律师。我借给你钱的时候,你没打借条,我拿不出什么证据,但是这个官司我必须打。要钱也不是我的目的,你让我不好受,我也让你尝尝难过的滋味。
果然出车祸了,路上横着两辆面目全非的车。我扫了扫,收回目光。
那对男女仍吵得不可开交。准确地说,也算不得吵,而是审问和辩解。不知女的做什么工作,嗅觉极其厉害,男的最终承认自己胡说。他确实陪同那个女孩去了医院,但那女孩突然改了主意。女的问男的为什么每句话都是谎言,男的没有正面回答,反复表白他的真诚,若不是在车上,他或许会有更加激烈的举动。作为旁观者,我早就听清楚了,也明白个中缘由。但我不想插嘴,我只是个出租车司机。
怎么还不到?女的突然问。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这条路走过很多次,不会这么远,女的目光斜过来。我听出她的意思,说一直是按她的指点行驶。女的说我没怀疑你的意思,确实该到了。我问继续开吗?女的有些恼火,你是司机,怎么问我?车缓缓停下。我说,开始我就说过,我不认识路。女的语气很冲,不认识路,开什么出租?我梗梗脖子,回敬,我已经说清楚,我就是不认识北斗路,还走吗?女的说,当然走,你不能把我们扔半道上。
男女不再争吵,两人死死盯着窗外。我提醒她是不是记错了,按理,我也开了多年出租,没听说这个城市有条北斗路。女的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不会记错。大约一小时后,我看见三环的标志,再往前就出城了。我折回来,拦住两辆出租,司机都摇头。问到第四个司机,他说十几年前有条路叫北斗路,后来都重新命名了。女的大叫不可能,去年她还看见北斗路的牌子。她应该不会说谎的,那是怎么回事呢?我也糊涂了。
又绕了近两个小时,仍没看到任何与北斗路有关的标志。我让他俩换车,我实在无能为力了。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黑天半夜的,绝不能把他们扔下。我有些烦,和他们争辩。男的说要投诉我,我说随便,女的气哼哼的,要投诉也得天亮,现在,他们绝不下车。对峙一会儿,我妥协,说不收他们任何费用。男女仍不下车,说车费一分不少我的,但必须把他们拉到地方。我说我是没办法了,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女的问,你要耍横?我说,只能这样了,随便你。男的缓了口气,说他们有急事,试着再找找,也许三个人都眼花了。女的声调也柔和了,说我找不到,换别人也未必顺利,还是乘我的车合适,肯定会给我车费的。就算一趟黑夜的旅行吧,你说呢,师傅?唉,谁没有恻隐之心呢?我再次发动车。
绕了许多街道,几乎把这个城市转了一圈,确如女的所言,算得上一趟旅行了。两人先前还指着外面说话,后来都不言声了。他们困了,再一会儿,我听到轻微的鼾声。拐进一条小路,我再次把车停下。我实在不知怎么开了。让他们踏实地睡一会儿吧。我不认识他们,可他们和我一样,身体的某个地方出了问题。看起来,这不是什么事没什么可怕的,可它的可怕也正在于它看起来不可怕。这是某种征兆,我说不清是什么。天亮前,我必须叫醒他们。无论如何,他们得下车。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场官司在等着我。现在,我什么也不能做。我点了一支烟,默默抽起来。
选自《中国作家》2013年第1期
胡学文是当代知名作家,因多写底层人的辛酸生活,所以作品被贴上了“底层文学”的标签。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底层书写,并没有将笔墨过多地放在小人物不如意的生活和艰辛苦难上,而是着力于他们在生活的重压下,出现的种种人性、道德和心理的问题。《我们的病》正是这样一篇小说。
小说中的“我”,是名出租车司机。这一身份,让“我”成为故事的最佳讲述者:“我”目睹了一对乘客自上车以后就开始的无休止的争吵。由于不信任,这两个将要结婚的年轻人,关系已变得剑拔弩张。感同身受,“我”的思绪不时回到自己家庭中的矛盾——同样由于不信任,“我”和哥哥的手足情谊已经破裂。作为叙述者,“我”不断转换旁观者和参与者的叙述视角,同时让两条线索既平行发展又时有交织。“我”和乘客的故事,分别以心理活动和对话的方式被呈现出来。在塞车或“我”找路时,两个故事就会自然切换。这种跳跃性很大的叙述结构,运用了电影剪接的方式,不断转换场景,使小说的时空极富张力。
小说就在是吵吵闹闹、一波三折、充满悬念的紧张节奏中,走完了全程。最后,两个年轻乘客疲倦地睡着了,世界终于获得了暂时的平静。然而,两个家庭的烦心事都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一场兄弟间的官司正等着“我”。世界到底怎么了?或许,“他们和我一样,身体的某个地方出了问题”,这正是我们共有的“病”,是丧失信任、充满焦虑的心理病态。
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中国人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竞争和生存压力。如果没有强大的自我力量,人的精神平衡很容易从外部被打破。当下普遍存在的猜忌、功利心、虚伪、浮躁、焦虑等各种负面情绪,就是人的内心失去平衡的结果,整个社会也因此呈现出病态的表象。小说中的乘客和司机,一直寻找“北斗路”而不得的情节,就像一个巨大的隐喻,象征着当代人寻找精神出路的失败——“我们”终将迷失在这病态的社会里。
小说的叙事角度新颖,以日常小事透视时代情绪、把脉国人病症。整篇小说语言平实干净,对人物的生活境况、心理描写细腻有致,这无不体现出作者扎实的写作功底和“胡学文”式“现实主义”的特色——灵动与张扬。
时代的精神病症
——评胡学文的《我们的病》
熊珩羽
有一条倒流河,河北是两个镇,河南是三个镇。河北、河南的要往来了,没有桥,只有老笨的一条船,那就得去搭船。搭吧。于是,来人在渡口喊:船过来哟——老笨。
老笨就放下水烟锅,使劲地摇橹,力气已经不够了。但河面上空横拉着一道铁丝,船绳套在上边,船不至于被水刮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