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桂轻轻拍了拍翘嘴巴鱼的头,翘嘴巴鱼眼里还夹杂着几丝惊恐,更浓郁的,却是无奈。它身材修长,宛如一枚无限放大的丰腴的柳叶,银亮平直的头部锋利如刀如戟,浅棕色的背部是一道起伏的峰峦,一张鲜红的突吻,娇艳滴滴,哪里是一只网中之物哇!
如此这般的翘嘴巴鱼,是雄与雌,阳与阴的结合,讲是壮美却柔婉,到底旷放还忧伤。
老桂抬起头来,瞥见潘家婶婶兴奋之余,也在叹息,这么漂亮又雄壮的鱼,我真是头一回见到!
老伴刚要搭腔,却猝然喷出一口猩红,哇哇地张嘴,才见嘴角一抹血涎,嘴中露出一眼黑洞,一颗门牙不见了!
潘家婶婶赶紧掏出纸巾递过去,问,哪里磕掉了牙?
老伴连连啐出几口血痰,指着手下垂死挣扎的翘嘴巴鱼,着势要捶,拳头却终于轻轻落下。三人抬起硕大的翘嘴巴鱼,朝水槽里扔去,扑通一声,溅起四散的水花。
岸上又是一片乱叫。
赶紧将网盖蒙上,再压上长短不一两块厚实的松木板材。
有了这一条鱼,今日就不算歉收!
老伴两腿半蹲半跨,立在船头,一头白发被风吹得飞张,任凭嘴角还在流血,却俨然一个班师回营的将军。
小船回家了,缓缓靠近大船,潘家婶婶怜惜道,即刻就要送去码头卖吗?
老伴拽住船缆,纵身上去道,我去取秤,换衣裳,越快越好!这里去码头还有两三里路,小船要走二十分钟。
待得老伴匆匆换了衣裳,提了一只硕大的盘秤下来,却听得小船一声怪响。老桂站起来,拍拍锈迹斑斑的发动机壳,无奈摇头。
老伴和潘家婶婶一起发问,坏了哇?
老桂点头。
老伴疑问,怎么坏了呢?刚刚回来还好好的。
老桂忽然双手搂着肚子,蹲下了,满脸蜡黄。
阿珍早已挺着大肚子过来,放下梯子,大声叫道,阿爸!潘家婶婶见了,赶紧回头过来,托扶住老桂笨重的身子送上去。
老爸喘息着进去了,不多时,厕所那边传来阿珍的哭喊,不好了,阿爸跌跤了!
老伴和潘家婶婶赶紧冲进来,却见老桂蜷昏倒在厕所边,额头汩汩沁出血来,潘家婶婶拔出手机就召唤,平时备用,她存了几个的士司机的电话。
老桂倚着门框,慢慢睁开眼,阿珍倒了一杯水给阿爸,他只饮了一小口,就推开了。众人扶他到床边躺下。
不多时,船头狗叫,一辆绿的悄然驶停在岸边。
潘家婶婶催促道,起来吧,去三医院,那里有一个熟人!
老伴不以为意问,要去医院哇?
潘家婶婶急道,人都昏倒了,不去哪行啊!
老伴喃喃问,哪个去卖鱼哇?
阿珍不容分说道,鱼明天送去餐馆好了,快过年了,餐馆价格比码头高哇!
老伴想了想道,那也做得。
阿珍大肚子,只能看家。潘家婶婶和老伴,一边一个,搀起老桂几乎是拖行的步子,行到船头,一颠一颠下竹跳板,上岸,绿的司机早已打开车门恭候在侧。潘家婶婶进了前面副驾位,带路,进三医院,她让老桂家的搀着老桂在电梯口候着,她很快挂了号出来,一道上了三楼。
潘家婶婶似乎人头很熟,一路上不停地点头,问好,也不晓得是不是都认识的。
三楼一间屋里的医生,显然是潘家婶婶的熟人,戴着口罩,眼神是微笑的。医生问了病史,量了血压,一看血压计,几乎不相信,再量了一遍,摇头;听诊器伸进老桂的毛衣,隔着衬衣,听了前胸和后背;让他捋起裤脚,按按,复摇头。许久,说要抽血化验肾功能。潘家婶婶问要不要空腹,医生道,现在就可以做,以后住院的话,空腹再做一次。
老伴张大嘴道,还要住院哇?
医生白她一眼,看着潘家婶婶道,今天可以先做化验,明天上午来取化验单再决定吧。
潘家婶婶谢过,道,明天我来取吧,我也要开一些药哇。
下得楼来,依旧是打车回到船上。
累了一天,老桂居然毫无胃口,阿珍前些日听潘家婶婶讲过,阿爸要多吃一点清热解毒的东西,给他熬了大大一碗绿豆粥,也只淡淡吃了几口。入夜,阿珍讲阿刚阿勇都不在家,老爸就在大船上困觉吧。老爸执意下小船。老伴叮嘱,下去困也好,那条大鱼也怕小偷哇!阿珍不屑道,这时节哪有小偷来偷鱼的!姆妈道,那条翘嘴巴鱼,三四十斤,卖得千多块钱哇!
老桂笨重地下了船,蜷进小船舱,月光泻在船头,岸上虫声唧唧。间或,水槽里有一声嘹亮的扑剌。
老桂倾听着,一夜不曾闭眼。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就听得老伴霍霍的尿声。之后,是她大声唤阿珍,叫她赶紧找出几个平时送过鱼的酒店电话,饭后就要打哇。
这时节,小船上传来急促的梆梆声,母女两人探出头来,老桂蹲在那里,指指水槽,一脸沮丧。
老伴一惊,赶紧下来,这才见水槽的网子破了,两块松木板落在一边。她蹲下去两手乱捞,只有一些鲤鱼,鲫鱼,哪里还有翘嘴巴鱼的影子!
老伴两脚一蹬,坐在船板上号啕大哭,哭自己命苦,好不容易打上一条大鱼,却是跑了;哭老桂无能,一个大男人守夜,困得贼死,连一条鱼都守不住;哭翘嘴巴鱼不忠不慈不孝不仁不义,她劳累一天,就是这一条的收成,到头来还是脚巴骨上贴门神——人走神搬家。
阿珍立在大船边,默默垂泪,好一阵,劝姆妈和阿爸上来吃饭。老爸精神不济,在里间躺下了。
上午,潘家婶婶风风火火地取了化验单过来,老伴眼圈还是一溜通红。潘家婶婶促忙促急道,医生讲,要赶紧住院;跟阿珍咬耳朵道,你阿爸得的是尿毒症,要紧马上住院做透析。
阿珍没忍住,咬着唇哭了出来。
老伴听到了,支棱起脖颈道,住院?先前住一天就是过千,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钱!
潘家婶婶将化验单一摊,又一起塞到阿珍兜里,道,要不,我先借点给你们。
老伴摇头道,借的哪里不要还哇?再讲,你也是一点工资吃饭、看病!
阿珍抽泣道,姆妈,要不把老家的房子……
姆妈一愣,醒过神了,着势要抽她,却转过巴掌来,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道,老家那座房子,打得了主意哇!一条一条鱼十几年摞起来的砖和壁哇!没有那个房子,你们桂家哪里有根哇?阿刚阿勇的媳妇不会都跑掉哇?那就是一根风筝线,牵到了桂家的前世今生哇!说着也哭了。
门环一响,老爸摸索着门框两脚里外,站在门口,艰难吐出两个字,她们从口型辨出那是:不住!
老桂终于没有挺过这年夏天,他死在破败的大船上,死于肾功能衰竭。
入秋的一天,南方的天气依然燠热,师范学院历史系的向老师又带了一拨学生来到东枝江边,指着一堆横七竖八的破败渔船跟学生讲解……疍家人,清光绪《崖州志》称为疍民。史载:“疍民,世居大蛋港、保平港、望楼港濒海诸处。男女罕事农桑,惟辑麻为网罟,以鱼为生。子孙世守其业,税办渔课。间亦有置产耕种者。妇女则兼织纺为业。”
疍民即水上居民,因像浮于饱和盐溶液之上的鸡蛋,长年累月浮于海上,故得名为疍民。疍民据人类学家考察分析,证实不属于一个独立民族,而是我国沿海地区水上居民的一个统称,属于汉族。疍民祖籍多为阳江、番禺、顺德、南海等县的水上人家。现在主要分布在广东的阳江、番禺、顺德、南海,广西的北海、防城港,海南三亚等沿海地区。
向老师接过学生递过的乐扣杯,喝了两口,继续道,在我们城里东枝江生活的疍民,或许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疍民,我发现,他们有两个特点:一、不是世代的捕鱼者,多半来自内地,甚至客家;二、他们没有大型捕鱼工具,包括船只,无法远航,基本去不了海里,就在附近江河凭小船拦网下笼,捕些鱼虾。他们在岸上无居所,在水里早出晚归,放网收笼。
向老师强调,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生活没有保障,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没有户口,没有社保,也没有医保。或许可以说,他们的生活,随着潮汐变化而变化。
向老师没有看到,本地电视台因为岸边一个新建的“鼎泰凤凰”楼盘的居民投诉——东枝江边脏乱差,严重影响市容和干扰居民生活,派来收视率最高的“民生第一直击”专栏记者下来采访,也在一旁拍摄。两三个记者,先是在立交桥上,再下到岸边,最后是上到桂家的船上,镜头迫近,那是鸡鸭狗;那是柴薪;那是竹竿上如万国旗般的晾晒;那是背上用绳索子缚着,钩子挂在竹竿上防止落水的毛伢子。
这年冬天,泊在东枝江的疍民船只,限期搬迁,老桂全家不得已,打包收拾,阿刚阿勇都回来了,租借了打工认识的一位朋友的大卡车,候住岸边。搬迁才晓得,即便一个贫贱之家,也有那么多的琐碎令人留恋,不舍得丢弃。老桂家的,忽想上到舱顶上去看看,她爬上梯子的一刻,已然生了孩子的阿珍,悄悄过来,在下面扶稳。
姆妈爬到舱顶,扭过头去,忽然两眼发直,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条已然风干的大鱼,翘嘴巴鱼,直挺挺地卧在一张枕头席子上,那张枕头席子一直是在小船上的!原本乌黑的鱼眼,蒙上了一层灰白的荫翳;原本鲜活殷红的嘴唇,干缩打皱。
阿珍听见姆妈的呜咽声,从舱顶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最后与江涛汇聚在一起,被风刮得好远好远哇。
东枝江的疍民终于被彻底清除。堤边新修了绿道,新植了绿柳,江面愈发空阔了。
得闲,垂钓与骑车的人们,还会看见大桥下面种菜的潘家婶婶,她不时锄地,不时拄锄眺望,发呆。落日余晖之下,她的剪影,柔韧、单薄与无助。
她才刚听说,电视台“民生第一直击”的下一个报道对象,就是大桥下面,这片“三不管”的起伏的菜地。
选自《上海文学》2013年第4期
老桂家的鱼
《老桂家的鱼》是一篇引起关注的年度优秀短篇小说,众多小说选刊予以转载。得益于作家敏锐的观察力和博大的人文关怀,小说将底层人艰辛、无奈的现实处境和混杂着些许温暖、欢愉的渺小生活,描写得复杂微妙,令人百味杂生。
小说在作家平静的叙述中,展现出老桂一家及潘家婶婶的生活状态,让读者于无声中体会到城市底层人的坚强、柔韧、单薄与无助。小说一开始,就写“老桂知晓自己病了”,至于得的什么病,却无从知晓。由此,伴随着老桂衰弱、浮肿的病痛体验,小说又拉拉杂杂地缓缓道叙着老桂一家寄身于报废的船只上,以捕鱼为生,尝尽生活的辛酸、无奈与窘迫。在一次捕鱼劳作之后,老桂昏倒进了医院,最终因尿毒症去世。在这令人绝望的生活中,唯有来自女儿阿珍的关爱和潘家婶婶的细心帮助,给老桂带来最后的温暖和慰藉。小说由老桂生病写起,却没有因老桂去世而终,等待老桂家的是搬迁——水上族群“疍民”,终因影响市容和干扰居民生活而被清除。
小说颇费心思地描写了老桂最后一次捕鱼的过程。在两次收获甚微的收网之后,老伴意外捕到一条大鱼——市场卖价颇高的翘嘴巴鱼。但奇怪的是,一夜之后,这条鱼就在老桂家的渔船上失踪了。在老桂死后,老桂的一家人面临搬迁。老桂的老伴爬上船顶做告别时,意外发现那条大鱼已经风干,躺在枕头席上!这一笔,是小说最为诡异的地方,也是小说的意味之所在。这条鱼是如何上到船顶的,小说不置一词。但从当初负责守鱼的老桂一夜未睡来看,此事不可能是外人所为,只可能是老桂本人。老桂这样做的动机,有可能是为报答潘家婶婶的照顾,留下了她最喜欢吃的鱼,也有可能是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为自己的水上生涯,留下一个可以看得见的纪念。但不管老桂的动机何在,这条干鱼都使小说充满了意味,它既是老桂本人的象征,又是对老桂悲苦人生的祭祀。
在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受影响最大的,就是那些赶不上疾风骤雨的变化,被远远抛在时代车轮后面的社会底层群体,老桂一家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作者采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捕捉城市边缘人物、底层人的生活剪影,挖掘群体背后的真相,诉说底层人的悲哀与无助。小说中的一些细节尤其令人震撼。当老桂病得如同霜打的秋茄子,医生叮嘱必须住院时,老桂艰难做出两个字的口型:不住!老桂媳妇捏钱包的手也簌簌发抖,多少显得“刻薄”“无情”。但是,在这种毫无保障的生存条件下,金钱的确比其他一切都来得更可靠些。
小说最后,“疍民”被清除了,但他们作为底层人的命运却没有丝毫改变;潘家婶婶的桥下菜地也要被清理,这个不幸女人的最后一点寄托和念想也将被夺去。在小说平实无华、简洁朴素的语言叙述中,一个悲哀无望的群体出现了,然后又无声地集体远去,只给经济迅猛发展的时代,留下一个令人怀想的文学背影。
底层人群的文学背影
——评南翔的《老桂家的鱼》
姜金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