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这些小学生是张亮觉得最有意思的。他们在本质上和自己小时候并无区别,包括喇叭里教师的辞令也可谓数十年如一日。这不禁使张亮浮想翩翩。如果我是一位教师的话,是不是也像他们的教师那样说话?如果我还是他们的话,我是否还是现在这样?那么,我现在这样,是不是我小时候所希望的那样?我小时候到底想过将来要怎样?
我当初考大学是打算过要报考这所学校的。
再次去卫生间的时候,张亮故意在客厅滞留了片刻,并坐进沙发,将那条受伤的腿搁在茶几上,做出一副打算看看电视的样子。趁此之机,他像是自言自语,但事实他是在说给他妈妈听。而所谓“这所学校”正是电视新闻里提到了河北某知名大学,这对于填写过高考志愿的人来说,都很清楚。电视新闻里说,前不久,这所大学的一个女生跳楼自杀了,其原因在于她不堪重负。她来自穷乡僻壤,是村里几十年来唯一的大学生,父母为了供养她读大学,欠了很多钱,可她却连一份工作也找不到,她在遗书中说自己愧对父母愧对乡亲,没有办法,只好一死了之。当然,连线专家没有过多谈论现在的就业难问题,而是大谈特谈心理素质和心理疏导问题。
张亮妈妈听后自然免不了做一个埋怨的表情,并且狠狠白了儿子一眼。那意思仿佛是,自己的儿子当初如果也报考这所大学并被录取了,自己的儿子就是这个可怜姑娘的下场:将自己砸碎在自己的血液和脑浆之中。在某个瞬间,这让张亮觉得自己早就死了,和电视新闻中那个姑娘一样大的年纪就死了,而不是以一个崴了脚因病休假的上有父母下有妻儿的中年男子的形象坐在家里和择菜的母亲一起看电视。
这是刚开始那几天,之后,张亮的作息就彻底变了。他不再一大早就醒来,而是可以持续睡到中午。有一天当他醒来发现身边躺着李芫时,居然吓了一跳,赶紧推醒妻子催其上班,结果被告知已是周末。这说明:一个人如果不上班的话,就可以从年月日中超脱。
中午起床,两餐并一顿后,即便他已经习惯了在床上使用电脑,也禁不住困意连绵,一场昏天黑地的午睡于是直抵傍晚。晚饭后,李芫忙活半晌,上床。自崴脚之后张亮还是首次提出例行夫妻之事,李芫像平常一样用表情示意自己的丈夫是个淫棍(妻子们总是这样),继而又盯着后者那根被石膏凝固的硬邦邦的腿表示疑惑:这也能干?这怎么干?
你在上面。张亮鼓足勇气地说。之所以要鼓足勇气,是张亮从未这么要求过自己的妻子。虽然女上男下这种性交体位遍布于毛片,遍布于色情场所(张亮有过几次李芫不知道的婚外嫖娼经验),但对于像他们这样中规中矩的夫妻来说,是从未发生过的。仿佛一发生,就暴露了张亮的嫖娼史,也基于世俗道德在人格上侮辱了自己的妻子(她可既非女优又非小姐)。
果然,李芫臊红了脸将被子一裹,背对着张亮。张亮一时手足无措。但性欲既至,且老夫老妻,也没什么可羞耻的,免不了一番骚扰、亲吻和抚摸。面对这些,李芫像处女一般严守贞操,死死用被子裹住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张亮才自一个小口突破,逐一剥开她茧一般的自我保护,然后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妻子也早已情欲高涨,浑身战栗。
这算是他们夫妻之间多年以来难得一见的性生活。因为半推半就,因为体位变迁,因为隔墙有耳(张亮母亲),二人都很酣畅。当然,对比于女优和小姐,李芫完全业余,但在张亮看来,恰恰是这种业余使之愉悦。而且这种愉悦带有某种罪恶感,仿佛自己并非是和一具早已轻车熟路的肉体在性交,而是和另一个女人、别人的妻子在通奸。此外,就是他们夫妻尤其是李芫,不得不面对一个发现,那就是他们虽为老夫老妻,但在性爱道路上还有潜力可挖。这既让人震惊,也让人羞愤。难道我们都是骚货?事实也正如此,一旦张亮试图对刚才的酣畅评头论足之时,李芫都会通过掐肉、接吻和拼死抱住对方等方式打断他,如此恩爱,让张亮感动异常。我要告诉大家,他们当晚像发情期的牲口那样干了好几次,这还导致了次日李芫上班迟到。
不过,话说回来,此类夫妻激情并非常态。虽则有益,但还有限,且长期如此就不再堪称激情了。日常生活更重要。白天充足的睡眠使张亮陷于夜晚的高度兴奋,这有碍妻子李芫的正常作息。
你怎么还上网?李芫半夜醒来发现丈夫一脸荧光(反射电脑显示屏),厌烦至极。
我失眠。张亮不假思索地回答。
狗屁,你只是生物钟乱了。
也是。我俩有时差。
搞得我每天上班都没精神,老迟到。
嘿嘿。
还笑。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李芫长叹一声。
怎么了?
带着哭腔,李芫承认,想儿子了。
事情因此得到了一个解决方案。李芫暂且也住她父母那儿,一方面免受丈夫时差的陷害,另一方面可以照顾他们的儿子,不至于被外公外婆惯坏。同时,也免于和婆婆共处的尴尬。周末,李芫带儿子回来,一家三口团聚。确实是个好方案,首先李芫觉得不错。其次,张亮、张亮妈妈也都觉得不错。后者认为这等于周末给自己放假,可以回自己家探望一下脾气恶劣的老头子。
事实上,父亲对张亮也没有什么不满。世俗标准下,儿子平平稳稳,成家立业,虽非大富大贵,倒也安居乐业。做父亲的,并不指望什么。至于家庭矛盾,儿子大了,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婆媳争执,都是正常的。老头子每日在公园里打牌溜达,听到的都是这些,自家岂能例外?之所以不愿和老太婆一起跑到儿子家待着,完全算是给自己放假。从老太婆的絮叨里解脱,哪怕晚饭没着落,也算是从一日三餐这种一辈子没变化的饮食结构中暂且获得了解脱,挺好。老太婆趁着周末或儿子午睡期间陡然跑回家里,简直让他很不高兴。
别管我,你不在,我乐得快活。吃?你还怕老子没吃的吗,天天跟老王他们抬石头下馆子。脏点怕什么,老子又不要去相亲。再说,你不是没死吗?想洗想擦,你就弄弄吧。有洗衣机我也不想用,我懒得晾。
总之,张亮母亲隔三岔五回去一趟,都被老头子气得泪眼婆娑,并表示以后不回去了。死了才好呢,她说着自己的丈夫,咬牙切齿的样子让张亮不禁想到,李芫将来会不会也像这样?但母亲就算咬牙切齿了,还是又隔三岔五回去探望父亲,帮洗帮烧。这是否预示着,李芫将来也仍然如此?
除了吃饭、睡觉和去卫生间,张亮就是上网。客厅里电视上每天连播两集的连续剧,在网上,一天就可以跳跃着看完。那些打打杀杀的电影,看多了也腻味。而天下大事,没有一样是新鲜的,即便它们貌似刚刚发生。至于斗地主,倒是可以夜以继日永永远远,但一个中年男人应有的自制力让张亮觉得确实也没必要。最后,张亮选择了网络聊天。
在网络刚兴起那会儿,也就是婚前,张亮确实曾经一度迷恋网络聊天,并和若干女网友也搞过网友见面。不过,虽不至于不欢而散,但大多见了一次就再也没有联系。追求李芫,然后结婚置家,抚育儿子小瑞,占据了他这些年来的主要精力。网络聊天,或勾三搭四,确实早已不合时宜。即便他现在躺在家中,也对此毫无兴趣。他现在所聊的并非陌生姑娘,而是高中同学王桂兰。
他们是在崴脚前不久高中同学聚会时再次见面的。时隔十六个春秋,他的女同学王桂兰不仅没有像其他女同学那样不可救药地肥胖或衰老下去,反而一改当年灰头土脸的形象,成为聚会上最妖艳动人的女性。聚会后,当年的班长建立了一个聊天群,王桂兰闪烁其中。事实上不仅张亮加了她为好友,据了解,几乎所有男同学都加了她。通过私下交流,那次同学聚会,最让大家念念不忘和疑惑不解的正是王桂兰为什么变得如此扎眼?想当初,她的形象正如她这个名字一样土不拉叽。在沉渣泛起的记忆中,王桂兰仅仅是那个又瘦又黑戴着与面孔比例严重失调的大玳瑁眼镜的数学课代表。大家所能记得的就是她每天早上站在讲台上叫嚷“还有谁没交作业还有谁没交作业”。反感和讨厌根深蒂固,但所谓根深蒂固却又那么不值一提,十六年后,一俟面貌一新的王桂兰重新亮相,她就再也不是之前的女同学了,而仿佛是一位刚刚认识的美女。一如当初那位刚刚分配来的女教师,她青春貌美,热衷于奇装异服,走过操场,她的香味诱使所有的人向她看齐。
我想日王桂兰!大虎是男同学中言辞最暴露的男同学,十六年后,在网络聊天中,他仍不改风格,然后还一如既往地提出让别人难堪的问题,你想不想?
张亮显然没有回答大虎的问题,但这不能说不想。难道加她为好友确实仅仅是为了好奇?不可能,通过打听,大家都知道王桂兰大学落榜后去了南方,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带着一笔钱回来开了一家广告公司,然后结婚离婚,眼下无孩单身。
张亮躺在病榻上能和王桂兰投入地聊天,当然与后者的态度有关。她直言不讳,表示自己高中时期的暗恋对象正是张亮。
为什么?张亮问。
呵呵,我也不知道。王桂兰答。
隔了好一会儿,张亮觉得自己是觍着脸在问:现在呢?王桂兰没有回答这个带有不良动机的问题,而是发来一个可爱的表情,说有空请张亮吃饭,要不,下周?这个近在咫尺的邀请让张亮心跳明显快了不少,不过他不得不实话实说,告诉她自己脚崴了,正每天躺在家里休养。
呃,那我抽空去你家看你吧?
好啊。张亮认为她仅一客套。
你老婆不会介意吧?
不会。但张亮没有说老婆只有周末才回家的情况。
好的,你手机?
张亮仍然认为这只是客套,留给了她。没想到她立即打了过来,手机像惊叫一般响起。他明明知道是她,但并没有接,而是手指哆嗦着掐断。
你为什么不接?她问。
啊,真是你啊,陌生号码,我以为是骚扰电话。
嗯,好吧,你存一下。
然后他们的聊天不再局限于网络,短信,以至微信、飞信,你来我往。当然,他们并无什么实质交谈内容,多为一些闲言碎语,比如她说“唉,不知道晚上吃什么”,张亮就故作幽默邀请对方来自己家吃。见很长一段时间她未来短信,张亮也会憋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发过去,诸如“躺床上躺够了,还真想上班啊”之类。两个星期以后,她终于说:明天下午到你家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