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本坐在沙发上,没给村长和宋鱼让座,也没给递纸烟,刚说起硬化村道的事,立本就开始打电话了。一个电话是让财务室催督市某某部门把两千万快打过来呀,另一个电话却是询问县长的秘书,县长来检查工作是后天上午还是下午,是爱吃烤全羊呢还是喜欢狗肉,冬天里吃狗肉喝烧酒最好。电话打完了,立本说:不就是硬化个路吗?从抽屉里拿出了二十万。又让宋鱼回河南到三个镇里去看有没有百年的桂花树,有了,想办法买来他要栽到公司大楼的门口,钱的事回来了报账。宋鱼应承了,却问:你还是四个窑吗?立本说:卖了两个。宋鱼说:一个卖三千五百万,你命里有钱,钱就引钱哩!立本说:屁!人家买过去又一转手,卖到四千万了。村长和宋鱼则暗自后悔逮不住机会,活该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只能舀一勺油腥汤喝喝罢了。
硬化了村道,宋鱼净落了三万,又买了两棵大桂花树,一棵一万元,给立本说一棵是两万,再落了两万。拿这些钱就在镇街上办了个商店,进的都是高档货,一般人买不起,专门供应从河北过来的老板买。
立本就来买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山参呀鹿茸呀,或是名酒名烟和普洱茶,那时都兴着喝普洱茶,装满了车的后厢,开到县城去。
有一次,立本又来了,他算计着要当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问宋鱼能不能弄到钱钱肉?钱钱肉就是驴鞭,烹制好了吃时要切成片片,样子像铜钱。宋鱼说:这难呀,再难我给你弄去!宋鱼去了河南再往东五十里的凤阳镇,那里能做钱钱肉,他买了大叫驴,还亲眼看着把活驴杀了取鞭,弄了五根,他想县上是四套领导班子,每个班子的一把手一根,得给自己留一根吧。
立本来取货,宋鱼吹嘘这是大叫驴的,而且别人买的都是病驴死了才割的,它这是割了才杀驴,一根一万五千元。把驴鞭摆出来,四根上都贴了纸条,上面写着书记的,县长的,主任的,主席的,还有一根写着:我。立本说:我是谁?宋鱼说:我给我留的。立本说:你吃啥哩!顺手也拿走了。
立本当上了县政协委员,经常要去县上开会,好多人都帮着他打扮形象,立本也慢慢会讲究了,名牌西服,名牌皮鞋和皮带,后来又戴上了外国进口的名表。当然也给顺顺买了几箱子时兴衣服,顺顺开始穿着不自在,出了门手不知道在哪儿放。立本说要给顺顺买高跟鞋,顺顺说:这我不穿,那么细的跟,咋走路呀,咋干活呀?但立本还是买了回来,不只是一双,是五双,逼着让她穿。
立本给顺顺讲了一件事,说他认识的一个煤老板,钱都几个亿了,就是穿戴上不讲究,北京一个歌星在市里演出,有人给拉皮条,肯出一万元就能和人家共度一夜。这老板提了钱去宾馆敲门,歌星开了门,一见是个农民嘛,衣服扑稀邋遢的,嫌脏,把钱袋子扔出来门就关了。
立本说这故事的时候,耻笑那个老板给企业家把人丢了,顺顺心里想:如果那歌星不嫌呢……就把事情做了?
顺顺穿了高跟鞋,身子总挺不直,屁股就耷拉着,头一天脚就磨烂了,一回家脱下,指着骂:鞋,鞋,你害我!但她还得穿,给立本穿,就买了一盒创可贴装在了兜里。
立本做那事时,开始有了各种姿势,这让顺顺感到不适应,她说:你折腾啥呀?老催快点。立本就不做了,坐到桌前去喝酒,还摔烟灰缸。顺顺又觉得欠了立本的,主动说:那你来吧。立本却自己不行了,顺顺说:这不怪我。立本嫌她不吱声,像个死人,说:你要叫床哩,你一叫床我就很厉害。顺顺便低声叫:床呀,床呀!立本打了顺顺一拳头,穿衣出门走了。
这是立本第一次打顺顺,顺顺觉得委屈,决心要和立本闹一场。可立本一走五天没回来,整得顺顺没脾气了,又自己寻自己的不是:是我不好,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又没能满足他。她到公司去找立本,立本当着众人没有给她脸色看,却说下午要去市里办事,打发她回家。这一走,竟然走了一个月。
宋鱼的商店赚了钱,几次拿了点心给他爹,还带来三只鸡,杀了让爹熬汤喝。老笨说:买这么多东西干啥?宋鱼说:花你的,有的是钱。给爹又掏出一条纸烟,把老笨的水烟锅丢到河里去了。害得老笨又下河捞了半天,才把水烟锅捞回来。
老笨对儿子说:有钱了你就攒着,你要攒不住,拿来交给我攒,攒够了娶个媳妇。为娶媳妇,老笨急,宋鱼不急,父子俩捣了几次嘴。
村长的兄弟在镇政府工作,胖得腆个大肚子,老笨对宋鱼说:人家和你同岁,娃都上小学了。宋鱼说:生娃还不容易?老笨撇了撇嘴,又说: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肚子都没鼓起来,看人家多富态!宋鱼说:有本事的搞大别人的肚子,没本事的才把自己的肚子搞大。老笨就气得不和儿子说了。
从此宋鱼又不好好经营商店,往河北跑,而且每次都领着三四个年轻女子。老笨每次载儿子和年轻女子过河,他都兴奋,橹摇得特别欢。他觉得儿子是生心了,认识了这么多年轻女子,是不是和其中一个谈恋爱呢?便暗暗打量这些年轻女子,给儿子悄悄说那个穿红衣服的看着身体蛮好的,千万不要那个长腿细腰的,腿长细腰了不好生娃。宋鱼说:去去去!宋鱼把几个年轻女子领去河北了,几天后又带回来,再过几天重新带了几个还去河北。
又是一个清明,顺顺早早几天就催立本回河南给亡去的老人祭坟,立本也就和顺顺回了一趟村子。他们带了香烛烧纸、水果和酒,跪在坟前祭奠,阴票子印得像真的人民币,但面额都是亿元、十亿元的。顺顺说:这么大的数怎么花呀,我爹上集吃碗凉粉得有个零钱。还是掏出一百元的人民币在那些烧纸上一正一反地拍打了一遍。纸烧了起来,立本说:爹呀,娘呀,我现在是政协委员了!政协委员的势儿有多大,给你们说你们也听不懂,就是当年西镇的许县长!
许县长是民国的一个副县长,顺顺也听她爹在生前说过这人,是河南三个镇出的最大的官,那时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戴着礼帽,胳膊上迟早都挂个文明杖。
立本的话让司机听到了,很快在河南、河北传开,也传到了县城。再开政协会,政协主席见了立本,说:你怎么拿敌伪县长比政协委员?脸色很严肃。立本慌了,赶忙解释,说:主席,这话你都听到了?那是哄鬼哩,哄鬼哩嘛!主席扑哧笑了,事情才安然过去。
宋鱼已经是立本公司的人了,专门负责采买礼品。比如衣服呀,烟酒呀,手表玉器,甚至家具,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时兴的最贵的,采买了又要亲自送到该送的人家去。在县委县政府的家属院里,宋鱼从来没有送礼送错过门,也从来没有给张三送时让李四看见。立本对宋鱼很信任,后来出门,一般就让他在身后跟着。宋鱼的眼色又活,立本要上电梯了,他肯定先小跑去摁键;立本进了厕所,他肯定在厕所门口拿着手纸;立本招待客人去歌舞厅娱乐,他会在门口组织一拨一拨坐台的女子进去陪酒。立本差不多离不开宋鱼了,一有事,就习惯地扭头看,宋鱼就说:我在这儿。
这一年春节,顺顺和立本都没有回河南,而河南的风俗是年三十夜里要在屋门上挂红灯,还要去祖坟上挂红灯,以彰显这家有人,鬼也不是绝死鬼。立本就支派了宋鱼去。宋鱼把最大最亮的灯笼在顺顺家的大门上挂了,也在顺顺家的祖坟上挂了,才去河边的茅屋看他爹。老笨在喝买来的苞谷酒,他陪着喝,自己醉得吐了,老笨给他擦洗了半夜。
回到河北,宋鱼给立本建议:得修修老屋了,虽然人不在那里住了,但老屋修得高大堂皇了摆在那里,也是光前裕后的象征,事业干得这么大了不在村里显耀,那如锦衣夜行。立本同意了,就委派他去监修老屋。
宋鱼给立本和顺顺说:我会把老屋修得像个祠堂。
宋鱼到河上游的山里买了上等的木料,运不下来,就放在河里吆排,吆到村前的河滩捞取,结果吆失了三根檩木。买了砖请泥水匠先磨砖,要求每人一天只磨十块,必须棱齐面平,然后各类工匠都到齐了,给准备吃的喝的,仅辣子面就买了两斗。
老屋热热闹闹修着的时候,县委书记也交给了立本一个特殊任务。县上的领导差不多有十多年了没有被提拔高升的,请了阴阳师察看县城的形胜,说不该在修高速路时把城南的山梁挖开一个豁口,要补换风水,就得在豁口旁建一个寺或一个塔。县委书记当然不能建寺筑塔,就让立本盖一座楼,要盖得像市里的钟楼,县上可以拨一块位置好的地让立本便宜购买。
宋鱼得到消息,心里酸得怨立本这么大的事没告诉他,也没让他去负责工程,便喝了闷酒。
闷酒是在村长家喝的,喝高了才到修老屋的现场去,风一吹,脚下发软,倒在院里的石榴树下,树枝把脸剐破了,气得起来让人拿刀砍了树。那个中午,新的房子立木上梁,苫板已经铺了,坨泥苫瓦进行了一半,宋鱼却说柱子下的顶石雕刻得不好,大发脾气,要求换掉。换柱石得把柱子用杠子撬起来,可四根杠子把柱子撬起来了,抱着柱子脚的人原本有经验,以前也做过房子调整的事,可偏偏这回他在抱着的时候咳嗽了一下,身子打个闪,柱脚就斜了,听到屋梁上嘎巴嘎巴响。有人忙喊,快跑!撬柱子的人就往外跑,而屋顶即刻塌下来,把抱柱脚的人压死在下边。
一出事,宋鱼酒醒了,也害怕了,决定这得跑了,就说:我给老板打个电话。拿了手机放在耳朵上,一边走一边回头,走到村口撒腿就跑了。
老笨是在立本和顺顺从河北回来坐船时才知道修房出了人命,要跟着一块去现场。立本说:你去干啥,让人知道宋鱼那瞎货是你养的?立本和顺顺走后,老笨心慌意乱,头晕得差点栽到河里。
下午,船不撑了,老笨还是去了顺顺家。立本在处理后事,顺顺坐在院子里哭,立本不让哭,给了被压死的那匠人家五十万,让入土为安,却继续要匠人们盖新房,不但要盖,还要盖得更好。老笨跟前跑后给立本赔情道歉,顺顺说:这与你没关系的。老笨说:儿是我的儿呀!自己打自己的脸,然后去搬砖搬瓦,黑水汗流得谁也挡不住。
顺顺没有很快回河北,她怕出这事故招村里人耻笑,特意要多待些日子,拉扯拉扯和四邻友舍的关系。她没再穿那些鲜亮衣服,更是脱了高跟鞋,没事了就和村人拉家常。四天后,一户人家给儿子结婚,又恰逢镇街逢集,她去集市上给匠人们买了烟酒,又买了些水果糖回来给孩子们散发。水果糖散发完了,才拍打着衣服要去结婚的那家坐席吃宴,村长的兄弟媳妇就拉了孩子到院里,说:快叫你富婶,你富婶给你糖呀!孩子就叫着婶,富婶,顺顺没了糖,尴尬得脸都红了。那媳妇还在说:你富婶当年搞推销时,我给你富婶揉过腰,你富婶还能不给你糖?顺顺在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塞给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