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胜迹园内,泉湖岸边,施念慈下了骡车,碎步进来。
几年来,由肃州药业商会筹款,把园子重新修建了。从胜迹旁的碑亭到泉湖的挖掘,都整治一新。
修缮后的泉湖,占地面积扩大了许多,有泉有湖,泉湖相汲,水草共生。有词人题诗碑廊,赞叹这千年古泉湖:
高柳参天绿万条,
梦随湖上荡轻桡。
谁能缩地鸳鸯浦,
欤乃声中过小桥。
沿着湖边小径,施念慈款步而行。时近午后,园内游人不多。只有远处湖心,泊着一二只小船,传来一阵笑语喧哗。
近观湖面上烟蒸雾腾,远看祁连山皑皑白雪,西山葱茏,倒映泉湖,恰如同祁连山余脉闲卧澄波,静观秀湖。湖面上,水平如镜,波光粼粼,群鱼戏水,杨柳随风。
面对着这美景,施念慈心潮难平。数年前,出嫁前夕,与保尔在胜迹共度的那一日,历历在目,如在昨天。
可是,光阴迅捷,眨眼之间,她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喜,如今,少女之梦未泯,其身已为人母。想到此,施念慈不禁喟叹了一声,就在一株沙枣树下的木椅上坐下了。
她的眼里,泛上了一层迷离的泪花。
到目前为止,施念慈都觉得她仍旧像在梦里。
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
她不喜欢季良策,却也没有喜欢过宋河,因为她根本就不认识他。她喜欢过保尔,可那只能是个梦。一个中国的女娃娃,咋能跟洋人好呢?
自从那次在胜迹谈话后,她对保尔也失望了。
如今,宋河时刻还想着上山,而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赞同了。
如果说,当初受到季家的羞辱和自己父兄的冷漠,使自己负气上山,并因此对宋河产生了些许好感,最终决定以身相许的话,那么现在,施念慈的脑子里,经常出现的是自己做的对吗?值吗?
她不清楚,也看不透。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如何走,向哪里去?
她只能万事临头顾眼前。山上下来了那么多弟兄,死的死,散的散,没死没散的还有一两百人,几十个在余庆堂里干活,几十个跟着宋河走了。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施念慈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把药铺子开好了,多赚些钱,这样就可以给弟兄们分了,每人都有一份日子好活人。
也许能做到,也许做不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能咬牙去做。
正想着,忽觉身后有人走动,接着,那人停下了。
施念慈的心忽然跳得厉害,她回身一看,果然是保尔。几年过去,他长高了,也变壮了,蓝眼睛更蓝了,嘴上也留起了胡髭。
保尔显然比她更激动,他的双手在抖,嘴唇也在抖。
“念慈,你还好吗?”他的肃州话有些变硬了。
施念慈站起来,与保尔对视着,眼里忽然流下了泪。
保尔见状,掏出手绢为她擦泪。施念慈没有拒绝。保尔伸出双臂,把她揽在了怀里。一股浓烈的气味,使施念慈像受惊的小鹿,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退后几步,站定了。
“我天天都在想着你,几年了,我天天都想着回来。”保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如同呓语。
施念慈脸色苍白,前后看了看:“你不该回来的。”
“我天天都在做梦,梦见你。”
“我已经嫁人了。”
“嫁给那个姓季的嘛?你不是被土匪绑架了嘛?”
“土匪绑架了我,可又放了我。”
“那你嫁给姓季的了?”
“姓季的把我休了。”
“什么是休了?”
“休了就是,就是不要我了。”
“什么?他不要你了?你这么好的姑娘他不要你了?他瞎了眼睛了嘛?”
“他没有瞎。”
“那他为啥子要休……休你呢?”
“我被土匪绑架过。”
“土匪绑架,那是你的错嘛?他是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做呢?”
“保尔,我不怨他。”
“那你怨谁呢?”
“我谁也不怨,我怨命。”
“怨命?噢,我想起来了,你曾经说过。在这里,说过,怨命,记得嘛?”
施念慈点点头,眼里充满了泪水。
保尔很激动,不停地走来走去,一双皮鞋上,沾满了泥巴。
“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也想哭。可我哭不出来,我只有愤怒。我恨你的爸爸,还有你的哥哥!是他们,害了你!我还恨,那个姓季的!他爸爸是个混蛋!他也是个混蛋!二
货!”
他突然骂出了一句肃州的骂人话。
施念慈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突然笑了。
保尔惊愕地停下来,看着她:“你在笑?你在笑!施念慈,你为什么要笑?难道我不该恨他们嘛?”
施念慈不笑了,平静地说:“你不该。”
“为什么?”
“你恨他们干吗?他们又没惹你,你算我什么人呢?”施念慈问。
保尔被问住了,他愣在了那里。
“我恨他们干吗?”他自言自语地问,突然提高了声调,“因为,我爱你!”
施念慈吓坏了,赶紧左右看看,是否有人听见。
施念慈生气了:“你疯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家。”
保尔一把拉住了她:“你不能走。”
“松开,娃娃饿着呢,我要回家给娃娃喂奶。”施念慈把他的手掰开了。
保尔看着她离开,怔了一会儿,突然快步赶上挡在了她的前面。
“走开。”施念慈说。
“不,我知道,你嫁给了那个土匪,还为他生了孩子!可是,我是为了你,才回来的,你知道吗?”保尔大声地喊着,几滴眼泪掉了下来。
施念慈心一软:“你为啥子要回来?你是个洋人,你有好日子过。”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回来。我回来,要报复你的爸爸,还有你的哥哥。我就是不让他们再为洋行采购和卖货,我要让他们破产,成为穷光蛋!”
施念慈吃了一惊:“你真是这样想的?”
保尔干脆地说:“对!”
施念慈面色大变:“你闪开!”
“怎么,你不高兴?”
“我很生气!”
“为什么嘛?”
“什么也不为,保尔,你让我很失望。”
“为什么嘛?”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施念慈推开保尔,顾自走了。
她走得急,差一点崴了脚。
保尔随后追上来。
“你不做生意啦?”
“做。可是,我不跟华胜洋行做。”
“为什么嘛?”
保尔望着施念慈远去的背影,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