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原来住过的小巷,拐一个小弯,是一条并不宽阔的小街。铺着青石板的小街非常老旧,自然也没有多繁荣,像是一副民国的黑白画儿。老街的深处,有一家矮矮的小店。
小店的门是那种老派带着几分沧桑感的灰黑漆木门,檐上贴一白纸,上书“静守心安”四字。门檐不高,屋内却宽敞,放着几张小桌凳,墙壁上挂着一副又一副的水墨画。屋内的光线从小门暗淡地透进来,不甚明亮,却也照见了几分岁月。老板如同这店一般有年岁,是一个常常把笑挂在嘴边的老头儿,卖些茶叶。我对茶不了解,但这里人人都说他的茶水好。时有熟客来,老头儿必定亲自泡上一壶,来人也就在这先喝上一阵,顺便与老板聊上一会儿,走时再把买的几包茶叶带走。
值得一提的是,店墙上的画都是老板自己画的,没事儿就画,画完就挂。画得好的也会被人买走,据说价钱还不低。但老板的画也不常买,不是因为买的人少,而是老板自己舍不得。老头儿还写得一笔好毛笔字,会拉二胡,市场坐在店门口的一条青石块上拉上两曲,高兴了自己还唱上几段。
如果在现代社会下,问我对于老茶铺的印象,我想一定是这里了。这家难以定义的老店在我心中就像是古老文人的茶铺一样。想到文人的老茶铺,就会想到一块飘扬的布旗,一个用淋漓的字体写着的“茶”字随风扬起,往来之人行过,坐下来饮一杯天涯远处的茶,老板再一挥留下几幅字画,这就是我想象中的老茶铺了,眼前这家店,仿佛就是从那画面上拓下来放到眼前一般,每次到这家小店,总感到似乎与梦境画面相遇的微微波动,心中泛着一种莫名的亲切。
可能脑海中之所以形成那样的场景,大概也与从小与这家店的接触有关,数不清是这店像我脑中的画面,还是我脑中的那幅画面像眼前的这家店。只记得从我记事起,这家店就在这条老街上了,父母常买这里的茶叶,与老板颇为相熟,也放心还不大的我常来这家店逛荡。记得老板对我也是极好,从来带着一副笑呵呵的老脸带我左看右看。时间一久,老头儿还自作主张教我背唐诗宋词,一手持书本,一首对上面的句子指指点点,像以前的教书先生。
读“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句,他指着墙上一副正中央画着瀑布的画作,瀑布气势磅礴,浩然大气。配上这诗,竟隐然有水轰鸣之声。再读“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我的目光自己寻到了一幅少女回望的画上,几笔勾勒,一支长萧轻轻握在手心,长发被一根轻扬的丝带束在肩头,立刻就成了我心中那个“嗅青梅”的姑娘。每读起类似看到过他画的句子,总感觉有几分别样的贴近,他的画与诗一下拉近了与人心中最亲切古老记忆的距离。
每到临走,读得口干舌燥之后再喝一杯他的茶,虽不懂茶,但每次都会被他的茶所感染。老板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泡茶之人,只是一把砂壶,简单把茶一冲罢了,他应该也不懂茶,但却永远可以将茶泡得与人如此贴近朴实,老板的茶,总带着一丝浸人的心香。如同他门檐上写着的“静守心安”四字一样,饮下的,是一份对匆匆生活的安定。
岁月在这家老店里走得有几份踟蹰,屋内总是不变的味道,门外时光飞驰,屋内却像是另一方沉默停留的天地。无论何时走进,永远都是那几张小木桌,老板也永远一身布衣布鞋,平日写字画画,拉拉二胡,或泡上一壶茶,静守着几位熟客。这里仿佛将生活简化得极为简单而富有真意。书、画、茶,一位老人就用这些与岁月和谐地共存共行,或者说让时光岁月在这里变得属于他,属于他的生活方式。
时光荏苒,这家老茶铺静静开在小街上,从不引人注目地静立在角落,独守一份对生活最坦然的面对。
生活在这里变得简单了,简单得足以让踏进的人心怀一丝不知何来的愧疚,那其实是对自己的一份愧疚。我一开始认为这老茶铺用这样的平淡简单来对抗门外流逝的时光,直到后来才发现它是在用这样的方式,默默温和着飞逝的光阴。一杯茶,流进抚平了一颗与岁月同样急切不安的心,使人不再被生活带着疾走,从而会坐下来,品一杯茶之余去留意自己正在走过的生活。
已经多久了,多久都是这样。走在这条小街上,抬头向街边偶然的一瞥,茶铺依旧开着,就觉得沉静下来,脚步也不由自主放慢了几分。这家小茶铺太安静无言了,甚至好像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声不响地为来往的人们留下这么一方美好和谐。
在与无数次一样的某一天,在家中泡上一壶茶,泡完之后发现茶叶罐空了。匆匆下楼,顺着熟悉的小路跑到老茶店的地方,却只看到了空空的屋子,这家老茶铺就那么如平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里的人们。它总会消失的,但在平凡的时光里选择了最平凡的方式,没有惊动任何人,也许再次路过的人们偶然看向熟悉的地方,才发现它已经静悄悄地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从这条小街消失在岁月中。
我立在紧闭的门前,久久地怅然,好像是被这里抛弃的一般。没有想像中的难过激动,只是在心中轻叹着还是走了的老茶铺,还是走了的岁月。
当我慢行回到家中,才发现出门时泡上的那壶茶,已经凉了。
茶凉了,我拿起一杯冷掉的茶,一饮而尽。茶水清冷,岁月微凉。再次倒上一杯冷茶,猛地想起那依旧留在空店门檐上的字,心是暖的。无意间,已将这几字深深浸入在这茶杯之中。
静守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