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医院的一间VIP病房内，安煜宁醒了。
他艰难地坐直身子，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空有一身健硕的肌肉却使不上半点儿力气。日光灯的光线刺得他双眼难受不已，他微微哼了一声。
“醒了啊，要喝水吗？”
病房窗边坐着一个人，正是在车站和黎可馨说话的那个女孩。
“怎么称呼？”
“我叫温茜瑶，黎可馨的同学，我也是11级播音与主持的。”她走到病床前，倒了一杯水递给安煜宁说：“就叫我瑶瑶吧，大家都这么叫的。”
安煜宁谢了接过，喝了一口，问：“这是哪家医院？”
“市人民医院。”
安煜宁环顾四周，这间病房陈设相当豪华，和星级酒店差不多。他笑笑说：“真是小题大做，普通感冒而已，还弄间VIP病房。”
温茜瑶告诫道：“你这可不是普通感冒，是急性肺炎。你应该庆幸可馨有个亲戚是这里的副院长，不然怎么把你弄到VIP病房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好养着吧，没个把星期不能出院。”
安煜宁苦着脸说：“辅导员都给我下最后通牒了，我应该今天就去学校报到的。”
温茜瑶说：“这个不用担心，可馨都帮你处理好了，你们辅导员陆老师又给你开了一个星期的假条。”
安煜宁点点头，他中饭没吃，此时也已过了晚饭的点，肚子里发出一阵声响。
温茜瑶笑笑：“再忍一会儿，她出去给你买晚饭应该快回来了。”
温茜瑶很健谈，安煜宁和她简单聊了会几句就熟得跟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家住在西二环，从大一开始每个暑假都会和黎可馨结伴旅行，是后者最亲最亲的闺蜜。
“大三了，是时候考虑毕业后何去何从了，你想好了吗？”温茜瑶问。
“在湘艺学到的东西太少，我要去国外读硕士。”安煜宁回答得极其果断。
“是和她一起吧？”温茜瑶笑笑说。
“嗯。”
“我说呢，怎么可馨到了这学期一下子从学渣变学霸了，三天两头往图书馆跑。”
安煜宁噗嗤一笑，说：“就她？充其量也就是个伪学霸。”
“哈哈，一点儿不假。”
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卷起一阵疾风。黎可馨左右手各提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是粥、馒头、豆浆之类的东西。她怪腔怪调地说：“真没想到啊，你们两个狼狈为奸，背后说人家坏话。”
“什么狼狈为奸，净瞎说！”安煜宁嗔道。
黎可馨眉毛一扬：“哟，看样子你烧退了，有力气和我顶嘴了。”
她把晚饭朝桌上一放，对温茜瑶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安煜宁说：“干嘛？瑶瑶什么地方碍着你了？留在这里大家说说话不是挺好吗？”
黎可馨愠道：“你干嘛叫她瑶瑶？”
“我为什么不能叫她瑶瑶？”
“只有我们学院的人才能叫她瑶瑶，你不是我们学院的。”
安煜宁哭笑不得：“这是哪门子道理？”
温茜瑶知道自己若是不打圆场，只怕他们要吵起来，于是上前拉住黎可馨的胳膊，笑着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叫我瑶瑶，安煜宁这么叫我有何不可呢？你快让他吃饭吧，他早就喊饿了。”
黎可馨果然不再耍小性子，她端着一碗粥，来到病床前坐下，舀了一勺送到安煜宁嘴边。
安煜宁笑着问：“干嘛？你要喂我？”
“怎么，你不喜欢？”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是我自己来。”
“你是病人，我来照顾你。”
“真的不必了，怪不好意思的。”
“为什么？”
安煜宁难堪地笑笑，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温茜瑶。
温茜瑶会意，笑着起身：“我出去我出去，你们夫妻恩爱看了让人没法不嫉妒，尤其是我这种单身女。”
“什么！瑶瑶你还没男朋友？”安煜宁诧异地问，“不会吧，你这么漂亮居然还单着。”
“喝你的粥吧！”黎可馨把勺子塞进他嘴里。
安煜宁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饭后，黎可馨给他量了次体温。
“38度，烧退得挺快的。”她看着体温计说，“下午护士一量你体温，离40度只差0。2，把我吓死了。”
安煜宁握住她手，安慰道：“我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我和瑶瑶回去了。你自己记得按时吃药，都在这里了。”黎可馨把床头柜的抽屉拉开，里面是各式消炎、退烧药。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又给安煜宁床头的茶杯添满了水。
“我走了啊，你早点睡觉，别超过9点。护士说了，你还要继续输液三天。”
“你们路上小心，叫瑶瑶慢点开车。”
“放心，她开了三四年了。明晚我再来看你。”
“明晚见。”
黎可馨陡然想起一件事，问：“你们家的事情解决了吗？就你上次跟我说你爸爸卷进了一个案子，他没事了吗？”
安煜宁立马呆住了。
黎可馨担心起来，小声问：“到底怎么样了？”
“没什么，已经解决了。”安煜宁强笑道，“相信我，真的没事！就是送了不少礼。”
黎可馨听他这么说，心也就宽了，抱了抱他，离开了病房。
黎可馨走后安煜宁心乱如麻。过两天父母就要去昆明了，湘霖和昆明相距何止千里，在毕业前的这一年半时间，若非逢年过节，一家人想在一起吃顿饭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唉，接受吧。不管怎么样，生活都是要继续下去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他的热度本来就没退尽，想了会事情又开始觉得头痛，遂把灯关掉，往被子里一钻，合上眼睛，转眼间就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安煜宁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
一个星期后安煜宁出院了。
凡是认识他的人，看到他必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瘦了。
不瘦就怪了，这一个月以来他的日子可不好过。
出院的第一周周末他就要去健身房锻炼，被方建文和曹云鹏一前一后给拦住了。方建文拖着他在寝室内的电子秤上一站，体重比九月份整整少了4公斤。
“看见了没？”方建文说，“兄弟，你现在要增肥。你应该先吃点好的补补身子，过些日子再去健身。”
“万达新开了一家草帽石锅鱼火锅店，据说很好吃，要不咱们去尝尝吧。”曹云鹏说。
“你们请我吃，我就去。”安煜宁说。家里的经济条件已非昔日可比，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隔三差五就慷慨掏腰包请全寝室吃饭的富家公子了。
方建文不悦地说：“你这不废话吗？肯定我们请你啊。欢迎301的室长归来！”
安煜宁欣慰地笑了：“多谢兄弟们。”
中午他们就在曹云鹏说的那家火锅店用餐。传言不是虚假的，草帽石锅鱼的口味确实很好，三个人吃了六斤鱼意犹未尽，又另外叫了三斤。
方建文举起酒杯，说：“来，欢迎室长痊愈归来，为301的三剑客重新齐聚一堂干杯！
酒杯相碰。
饭后安煜宁要去书城买托福资料，但方建文和曹云鹏不准，说他们昨晚就在KTV订了小包。
“兄弟们，我是要考托福的人，体谅一下出国党的苦衷。”安煜宁想要开溜。
“哎哟，买书什么时候不行!”
“以你的头脑，考个九十大几一百分的不费吹灰之力。”
室友们盛情难却，安煜宁只得同意。
三人酒喝得都不少，包间内光线昏暗而且氧气匮乏，每人唱个五六首就昏昏欲睡。不知是谁点了《我喜欢》，梁静茹甜美的歌喉对三个酒足饭饱的家伙来说简直就是最好的催眠曲。到了后来就是歌在放，没人唱的局面。安煜宁人高马大，他一个人横卧在一张沙发上，方建文和曹云鹏两人腿蜷缩着，一张沙发勉强够他们两个人挤的。
过了良久，他们点的歌都放完了，包间内变得安静下来，三个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
也就在这时候，安煜宁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下手机屏幕，是安母打来的。他连忙从沙发上下来，冲进洗手间洗了把脸。
安煜宁拿起手机：“喂？妈妈，什么事？”
安母的语气相当焦急：“儿子，你现在手头有多少钱？能给我两万吗？”
安煜宁一听慌神了，问：“我现在哪有这么多钱啊？”
“你赶快想办法！没有就借！”
“妈，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这么急着用钱，而且还是向我要？你可以向外公外婆要啊！”
“他们昨天已经汇了两万给我，没有多余的钱再给我了！”
安煜宁一惊，问：“妈，到底出了什么事？”
安母突然抽泣不止，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原因。
他们夫妇到了昆明，在陈浩父母的帮助下租了个店铺开水果店，但是安父不甘心下半辈子做小商贩，想先积累点资本，再图东山再起。他背着安母拿走他们本就所剩不多的积蓄去赌钱。结果他运气太背，赌输了钱倒还是小事，还和当地几个小流氓打架，伤了其中两人，闹得去了公安局，负责处理治安事故的民警判安父赔偿三万元。小流氓们得理不饶人，逼安父在三天内不但要付清赔偿金三万元，还要把赌输钱欠下的两万一并补上，否则就要起诉安父。昨天晚上，安煜宁的外公外婆给安母汇了两万，加上安母向陈浩父母借的一万，还是差两万元。由于家庭名誉受损，安父和安母原先的朋友都不肯借钱给他们，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把希望寄托到儿子身上。
安煜宁微一沉吟，说：“妈，你先等等，我去银行查一下，有多少汇多少给你。”
他挂掉电话后立即飞奔出KTV，问了路人，打听到最近的银行立即火速前往。到ATM机上一查，比他料想得要好，学校扣除了学费之后还余下六千三百多块，他给安母汇了六千。
“妈，我已经汇了六千，剩下的钱我会尽快想办法搞到。”
“你快些，那些小流氓明天晚上就要到店里要钱了。”
“我知道，我现在就借，一定会没事的。”
安煜宁嘴上说得镇定自若，其实他心里着急得很。他在银行外面轮流打给康哲、梁京、许巍然，说要借钱急用，但又怕数目说大了人家拿不出，只好说能不能先借个大几百块。费了一番唇舌，总算又汇了两千给安母。
余下的一万二该怎么办？他真是一筹莫展了。向他的两个室友借？方建文和曹云鹏知道他有事急需用钱肯定不会推辞的，但这就凭这两个人，无论如何是凑不齐剩下的一万二的。
其实安煜宁还是有办法的，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可他不愿意去麻烦人家。他这次生病住院所有费用都是黎可馨出的，她一直没和他提过还钱的事情，因为她认为这是她的分内事。虽说她是他女朋友，这个时候又怎么好意思开口问她要那一万两千块？
天色渐暗，安母又打电话催了他几次。
终于，他厚着脸皮打给黎可馨。
“喂，你在哪儿？”
“学校啊，晚上一起吃饭吗？”
“不了……哪个，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你能答应吗？”
“你说啊，不说怎么帮你。”
安煜宁犹豫一下，说：“能借我一万两千块吗？以后还你。”
黎可馨沉默了数秒，说：“我可以给你，但是你得告诉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这个一时半会说不清，总之我以后慢慢告诉你。我现在就要！”他着重说了“现在”二字。
“好，你把卡号用短信发给我，我现在就去汇款。”
“谢谢你。”
“别急着谢我，晚上来我家，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和你谈。”
“好，8点怎么样？”
“可以，我去银行了。”
“8点见，拜拜。”
“嗯，拜拜。”
半小时后，安煜宁收到了汇款到账的提示短信。他长吁一口气，把钱汇给了远在昆明的安母。
把钱汇给安母之后，安煜宁感到觉得前所未有的绝望。加上身上的现金，他只剩下七八百块零花钱，不仅下个月的生活费相当紧张，他还欠黎可馨、康哲、梁京、许巍然四个人一万四千块。托福的精品小班是铁定报不成了，还要加班加点工作还大伙的钱。
晚上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十分钟到了黎可馨家。
曹俊磊还没回来，只有黎可馨一个人在家。
“随便坐，我煲了燕窝粥，要吃吗？”不等安煜宁回答，黎可馨就给他盛了一碗：“比较烫，等会儿再吃。”
安煜宁问：“怎么这么迟才吃晚饭？”
黎可馨解下围裙，在厨房边洗手边说：“我早吃过了，这是给我哥做的宵夜。”
安煜宁问：“你哥上哪去了？”
“他在图书馆复习，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能回来吧。他要考研，准备往北京考，据说那个学校挺分数线挺高的。他这学期周末都很少回家，今天是我逼他回来的。老是没日没夜泡图书馆，身体搞垮了就得不偿失了。”
曹俊磊和他妹妹性格相反，他比较恋家。留在国内读硕士，毕业后当个律师正投其所好。
安煜宁点点头，问：“你托福学怎么样了？”
黎可馨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说：“还不错，老师说我现在的水平考80分问题不大。”
安煜宁颇感满意，要知道一年前她连四级都没过，进步之神速让他既高兴又惊讶。
他笑着说：“要不了一年半载你恐怕就要赶上我了。
黎可馨没有笑，叫他把燕窝粥趁热吃了。
安煜宁喝粥的时候，黎可馨始终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一句话都没有说。
“跟我说实话吧，我给你的那一万二，花哪儿去了？”
安煜宁来之前就想好了对策，他谎称自己下个月要参加索尼办的一个国际摄影大赛，参赛选手只能使用索尼单反相机，而他们学院学生用的不是佳能就是尼康，所以就找她借钱现买一台。
“奇怪。”黎可馨说，“你要买相机，怎么向我借钱？你父母不给吗？”
“呃。我爸一直对我学摄影很反感，这你是知道的。上学期我们工作室遭窃，我被偷了几万块的器材，就因为这事我被他骂了好几次了。现在要是向他借钱买新相机还不知道会被他骂成什么样，所以只好求助于你了。”
“你妈呢？她也不同意？”
“我不想麻烦家里人。”
“所以你就来麻烦我了是吧？”
安煜宁没想到黎可馨会这么说，顿时语塞。
黎可馨笑笑，说：“没什么，那一万二你想什么时候还都行。”话题一转，问：“出国后你们的工作室怎么办？你是不是要退出？”
安煜宁说：“退出是肯定的，但只是暂时性的，他们会给我留着位子，毕竟我也是工作室里元老级的人物了。以后生意做大了，我就算入了一股。”
黎可馨问：“你觉得他们做大的可能性有几成？暑假我爸知道了我和你交往的事情。他也跟我表态过了，我爸的意思和我妈去年寒假时对你说那三个条件大同小异。所以我想问问你，你对你的朋友们，不，应该说对你们的未来有几分把握？”
安煜宁犹豫了会，说：“万事开头难，但我相信他们。”
黎可馨在他身边坐下，揽住他的肩膀劝道：“有信心就好。不着急，还有几年呢。谈谈出国的事吧，我跟新东方的老师说了下你的情况，她推荐你临考前半年直接报个强化班。如果第一次考不到100也不打紧，往后你自学都行。”
安煜宁轻轻挣开她，问：“这种课程的班级要多少钱？”
“看人数了。6个人到25个人不等。6个人的最贵，两万四到两万六吧。25个人的班级只要几千块钱。”
“那我还是报25个人的吧。”
“咦？我还以为你会报6个人的呢，你不是一向喜欢开小灶吗？”
“能省下的钱我为什么不省呢？”安煜宁嘴角露出一丝微微的苦笑。他顿了顿，说：“我该走了。”
黎可馨看看墙上的时钟，他到这里呆了不过二十分钟而已，问：“干嘛不多坐一会？有急事吗？”
“我明天跟梁京出去给客户拍照，早上出发，要忙活一天。”
“那你赶紧回去吧，早点睡。大病初愈别累着了，三脚架什么的叫梁京拿着。”
安煜宁把胳膊上的肌肉展示给她看：“我身体好得很。”
黎可馨笑着把他的胳膊推开：“好了好了，快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