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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讨厌你,跟着你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非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一个人的根本,是德行。你便是位高权重,能大力强,别人会追随你,那是因为巴结,屈服,而不是心悦诚服。权力有丧失的一天,能力有衰弱的时候,那时候你就什么都不是了。只有品行,才能永久。

但子女的根本,却是父母。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本实已拨,枝叶能无害?

除非他能落地生根,自成一脉。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那口气激烈,就犹如爹爹训斥自己一般,更胜过一般之争吵。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句话的意思,他懂。他看着躺下了的爹,爹当年就教过他的。让他做一个这样的人,谦虚,不自满,好学上进,对自己严格,知己之不足,有过必改,切了再磋,琢了还磨,不留一点瑕疵。学问,品格,性情。

他没有一样能够达到。

只是每次和人打架,他从来不敢和顶嘴就是了。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发现自己的不足是很困难的,但是九皋鹤鸣,声闻于天;他山之石,可以为错。切磋打磨,成就完人。闻圣人之教,观贤者之言,便是此理。

“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浆。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是说我么?说我和阿芳?式仪才多大?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悦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当初,他带着她送的礼物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所以那东西,被他和弓弩等,一同扔在了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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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公任从里面爬了出来。那个老头又来了。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知瑳,佩玉之傩。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有那么一次,兄妹二人黄昏钓鱼,结果式仪的鱼竿被大力地拖动着。她用力地拉扯,可无济于事。不远处的他察觉了,赶忙跑过来帮忙,可就在这时候,妹妹松手了。也许是那条大鱼。

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跳下水去,拉扯着,已无需再拉扯,钩,已经空了。

式仪解释说,她不想扯断这根钓竿和丝线。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他知道归宁的意思,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可是爹娘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但是,自己一定会照顾妹妹,直到另外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出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她已经哭了。但好像哭声和读书声却又不相打搅,就好像不是一个人那样。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老头倒是正好带了一葫芦好酒来的。不过他是不会给她喝一口的。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不能奋飞,不能奋飞。若是他能够学点武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世上最大的罪行,就是软弱无能。

那是自己对自己的审判。自然也是最严厉的审判。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老头喝了一口酒,接着吟道:“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两人都看着这个老头,却只能看见老头的后背。他转过身,看着眼前的风景,山连着山,但终有不是山的时候,格局是如此之小,但山外还有天地。

抬头是天。老头却看了看天。已经是下午了。

“顾巢之鸟,如何奋飞?思归之女,莫如不嫁。”

那卷书,早已烧完。式仪想要念的也念完了。该是动土的时候了。式仪却拦住了哥哥,她跑下山去,又从家里跑回来。

手上是两个草人。是放在他们床头的草人。她把两个草人放在了枕边,又用哥哥的匕首,割了自己的头发,放在那里。匕首,同样也留在了那里。

盖上了最后一层草席,他这才填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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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便不用看着爹娘的身子,还有脸,一点一点地被泥土覆盖。

石碑也已立好。

平整出一小块泥土作为香案,摆上了祭祀之物,点上蜡烛,烧了黄纸,磕了头。

他要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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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在坟前倒了半壶酒,然后离开了。

“你们还是收拾东西,投奔亲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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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奔亲戚?他们根本就没有亲戚,只有和爹娘相依为命。

心思及此,更增悲凉。

哭够了,伤心完了,才发现,接下来的路,不知道该怎么走。

他可以走自己的路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可是没有一面镜子,可以给他照见自己。不是镜子不清楚,而是眼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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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来了很多人,有一部分是仵作捕快和衙役。

因为这次死人太多,所以没有办法将尸体全部带到县衙去检查。何况这并非一桩案子,没有什么可以调查的。只是检查。

所谓的检查,也不过是为了书写卷宗报告而已。

但更多的是普通人。

来来往往,看热闹的人。

这里的事情,已经在附近传遍了吧。

一个深山里面,连道路都坎坷不平,从来不曾有什么路人来过。躲在这里的人,也没有太多亲友。

穆公任曾经讨厌这里的闭塞——在打猎的时间之外——所以他常常跑去镇子里。他想要热闹,却没想到因此而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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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歹徒的身份很难确认,显然不是当地人。在做了一番尸检之后,准备将这些歹徒找个地方给扔了埋了。

至于死难的百姓,还有家人的,自然会好好安葬,没有家人的,按照县长的吩咐,也发放了一定财物给村民,让着帮忙下葬。

县长之前并没有来过这里,但死者之一的穆工良毕竟是熟人,凭着这层关系,他也对这里的人感到亲近。所以处理得也比较近情理。

看着那些逞凶之人就这样被拖走,谁也心有不甘的。

虽然有徭役拦着,可是村民还是会冲上去,把那些歹徒的尸体痛打一顿,但是打过之后,却更加痛苦。

在那些外人看来,却觉得很是好笑。

所以起了冲突。

这一次,是那个打架最没有用的平子。他的爹娘也死了,怎能忍受别人的风言风语?

依旧和以前一样,他谁也打不过,相反因为腿脚不便,被人给推到了。

他没有爬起来,只是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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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滚。”穆公任摔倒了两个人,怒不可遏。

那人知道不是穆公任的对手,转身离开。“有什么了不起,这么厉害怎么不朝这些强盗使?”

“你再给我说一遍。”穆公任提脚数步赶上,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接着拳头就没停下来。

直到被人拉开。是衙役拉开的。

“小兔崽子,还不滚蛋。别打扰我们做事。”他是朝那个多事的家伙说的。毕竟,谁都懂些人情。不懂的,是真该挨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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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仪整夜都守在坟前,呆呆的,她不冷,不累也不饿。

她听到了娘哄她睡觉,她记得爹逗她开心,她睡不着觉娘就陪她玩到累,他吃不下饭爹就想方设法让她多吃一口。她躲在爹的大衣里让娘来找她,以为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别人也就看不见她了,她搬个凳子趴在灶台看娘做菜却从来不让爹动手,因为不好吃。趁着爹离开“帮”他写字,帮着娘洗衣服。虽然是帮倒忙,结果掉到了河里一时受惊吓坏了哭了整整一天,直到爹把河水揍了一顿……

但水已经流过。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水了。

当看着妹妹不声不响,他很心痛。他知道妹妹很难过,却不哭了。

这种情形,他只能更加坚强。他是妹妹唯一的亲人了。

在坟头生了一顿火,免得妹妹害怕。她怕黑。

他煮了两个蛋,可是妹妹不吃。

他怕妹妹凉了,从屋子里拿来了一件衣服。

“这是娘为你做的衣服呢。”但是很大,只能披着。

是一件带着斑点的皮大衣。很暖和。

“娘在生你之前,还怀过孩子,娘说是我的妹妹,也叫式仪。你并不是唯一的式仪……”他把他记忆中隐约还记得的事情,告诉了式仪。

“那件毛皮我想要了很久,娘不肯给我。后来你出世了,娘亲手缝了这件衣服。说是等你长大了出嫁穿的。是按娘的尺寸来做的。娘希望你健健康康的长高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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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官府依旧来了人。

带着一点钱财食物,分给了村民。继续收尾的工作。

突然仵作和捕快被人叫去。

穆公任远远地,似乎察觉到村民之中有了骚动,不知发生何事了。于是下去。

“好像是又死人了。”

“死人?”

“是被杀的。”

被杀的?那伙人不是都被杀光了么?怎么还会有人?

他想起了那个老头。可是老头那么厉害,如果是他杀人的,谁也跑不了的。

他又想起了前日,在去镇子的路上,他说碰到了两个人,形迹可疑。难道真的就是坏人么?

“是哪里?”

“不知道,我们也没听见。看方向,是那头了。”那是仵作也捕快离开的方向。是……

可千万不要出事啊。他心中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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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脚步足够快,没多久就跑到了那里。

她家大门半掩着。若是以前,他便推门进去了

周围也都如此。就好像门外有野兽恶鬼,好像瘟疫横行。谁都闭门不出。

他上前敲了敲门。没人答应。

“有人么?”也没有回复。

轻轻推开门,里面已经没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就不喜欢她了,但现在,知道她不在了,他还是会心痛。

也许是愧疚,因为自己阻止老头继续追踪下去,也许还是有着其他的原因,他也说不清楚。

他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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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穆公任立刻跳起来,冲过去,一把将他按倒在地,挥拳便打。

“住手,阿任,你做什么?”是她的声音,阿芳的声音。

倒在地上的,是她的丈夫。并非他以为的坏人。他放下了右拳,也松开了左手。抓着阿芳丈夫衣服的左手。

那是一个个头不高的胖子。

他不敢相信,她竟然会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以她的相貌,本可以找一个更好的人。

原来是因为凶杀不断,人心惶惶,他们夫妻将多病的老丈人接回夫家了。

毕竟是同一个村子里的,路不远。

她只想好好过日子,这是她的追求。而自己,却什么都不是了。

放弃了做猎人,也没有必要再种田了。

“究竟是那家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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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想到,是那里。

就在来这个村子的路上,他早已经路过了。

是自己村外那个种梨树的人家。

可是他却没有察觉。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带头去偷人家的梨,结果摔到了脚,是人家帮自己推拿的。他记得老人去家里和爹娘“告状”。

自己帮他砍的柴火,堆得高高的,明明还可以烧到明年后年,可是他却死了。

这个孤独老人说那么多孩子,长大了就只有穆公任一个人能够过来看看他。他多希望这群人,哪怕是再来偷他家的梨,也好过突然之间没了声音。他还说他在孩童的背后追逐,也只是无事可做排遣寂寞。

如果真的让孩子们以为自己是认真的而害怕,他还该道歉呢。

穆公任曾到这边钓鱼,有时候钓的不多,一条两条,也就干脆送他了。

他说要烤鱼给穆公任吃,其实只是想要找个人陪着聊聊天。

可偏偏被杀的人是他。

到底是谁做的。谁要这么狠心?

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厉害的老头,但是转眼就找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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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村子里来杀人,却不为劫财。

难道是和村子里的什么人有仇么?

后面又为何要杀了老伯呢?

他想不明白。

“哥,你在哪里?”式仪哭着来找他,怕他一个人走了,不要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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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很害怕,聚在一起。

官府不得不派出人来,守着附近的村子。

穆公任从衙役那里,偷了一把刀来,是那些贼人的。

衙役也发现了,只是没有索要。

那夜,他一直在院子里练习劈砍。

要是再碰到那些人,他就会想碰到猎物一样,毫不犹豫地劈过去。直到把他杀死。一口气都没有为止。

夜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一大早,听说很远地方,有个人在路上被杀了。

这是从换岗的衙役那里听来的。

穆公任知道,现在这里并不安全了。很多人都聚集在一起,有些人则开始逃往亲友那里去了。

穆公任也不想坐以待毙,所以收拾准备了一下,带着妹妹,去镇子上。

他相信,那里人多,没有人敢当街行凶的。

一个衙役说是要护送他俩去镇子上,可是现在穆公任并不相信他。

他谁也不敢相信。尤其那些衙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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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去了镇子上,他也没有去找县长。而是自己找了一个热闹的地方。要了两碗饭。

式仪还是不吃。可是他不想浪费,两碗便都吃了。

隔天,那个衙役回到衙门,才告知了县长,说穆先生的子女来了镇子上。

可是现在,他却没有空去找寻了。

只能让那个下属,去打听打听他们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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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敢留下来,住的地方是每天付账的。

白天,便带着妹妹,在街道,在人最多的地方。

他给她买东西,逗她笑,可是她只是抱着那件花斑豹皮大衣,低着头,不说话。

衣服很大,不适合她穿。

妹妹心里难过不想笑便不用笑,可是他却还要强颜欢笑。

式仪很安静,可是这一点,正是让他担忧的。

若是平时,她在人多的地方是会不安的。除非牵着爹娘的说,才会好些。

现在,他不是怯生生的,而是木呆呆的。

所以他拉着妹妹。

不只是怕她落下了。

也是为了让她安心。

她已经好几天不吃东西了。

她不吃,他也不能用强。便是一句重话,也说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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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第二天,他碰到了当街行凶的事情。

他带着妹妹在大街上,突然有几个男子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把妹妹给撞倒了。

这段日子,他受够了。

满腔的怒火,早就想要找个地方发泄了。可是镇子上并没有野兽。却有野蛮的人。

刀。

他想起了刀,他要拔刀,手却使不上力气。

再看那几个人,早已经消失了。

其实只是无心的。如果他们道个歉,他也不会深究。可是那几个人并没有。蛮横得根本没有在意自己撞倒过人。这才是穆公任生气的地方。可是只能看着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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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那个拦着他的,正是那老者。戴着斗笠,似乎并不想让人认出他来。

他刚要说话,老头已经走了。

是那几个步履匆匆神色慌张的人离开的方向。

他扶起妹妹,她的手肘,已经破了一块皮。但并没有流血,而是一层淡黄色的体液。

擦伤并不严重。他也算是放心了。

式仪抱着他的刀,用大衣盖住。她知道哥哥要杀人。

不知何时,他把爹教给他的东西,都扔到了一边。

以前,他爹就不让他用匕首,不用利器,不让他学打猎,他爹说小时候打架输了动刀子,长大了就会杀人。他觉得爹实在太跳跃太想当然了。

但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要杀人。

稍稍静下来,才察觉刚才的举动是多么的冲动,蛮横,丑陋。

没过多久,那头传来了惊恐之声。那群人赶去的方向。

穆公任直觉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等到他赶过去,街上一片混乱。

是一群人,在抢夺官府的东西,确切地说,是朝廷的贡品。

抢劫之人和官差两者之间,正打斗得激烈。官府之人有服饰自然是容易区分的,强盗则都蒙上了脸。

强盗明显有所准备,虽然有些仓促,还是令对手猝不及防。此时,局势已然明朗。

穆公任并不关心这帮公人。路人纷纷逃避,穆公任发现,一个远观者,便是那老者。

“为什么不去帮忙?”穆公任问道。

老头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不出愤怒和焦急。

这不是责备,只是一个疑问。

老头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过来。”老者一把拽住了他。

很快,打斗结束。因为那些被保护的贡品被抢走。更多的打斗已经没有意义。十多个官差被打死打伤,受伤的还有几个无辜路人,剩下四具尸体是打劫之人的,另有一人受伤被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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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黑纱被揭开,但都没人认识。

老头走上前去,穆公任紧随其后,两人从慌乱地现场走过,顺着老头的目光,发现四名死者当中,有一人便是当日穆公任来镇子买祭品时路遇之人。

官差轰他们走路,老头竟也乖乖地走开。

穆公任心想,以他的本事,轻易可以杀了在场所有的人,怎会如此窝囊?

如果是自己,有那样的本事,就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做人,绝不逃避。

他想要问个明白。可老头自顾自地离开。而他,则想起了妹妹。

式仪好不容易,才追上了他。

在闹市里,她就像离开了水的鱼,不自在。

更何况,她根本就跟不上哥哥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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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三五个人手去追踪劫匪的下落,同时当街审问那被擒的劫匪。

不过这人只字不提。扭断了两根手指也不说。

这些人显然是相约好的,得手之后,转眼间四散无踪了。凭着数个官差,又如何能够追捕得到蛛丝马迹呢?所以只能从他口中问出这群人的巢穴。

但那强盗不说,也只能将他押到衙门,一边审问,一边要求官府召集更多的人手去搜捕追赶了。

“哥,你看。”式仪走过去,卷起一个强盗的尸体,手腕之上还有一道割痕。

“小鬼,快走开。”一个官差用恶狠狠地声音开了句玩笑,却被穆公任以更加怨毒的眼神回复了。

“我们走。”

可是式仪反倒蹲了下来,在翻动着尸体。一具两具。

“他们就是杀死爹娘的同伙。”式仪非常肯定。因为她见过那些杀死爹娘的人的尸体。虽然当初没有太在意,但是现在都回忆起来,就像用天眼神目放大过了一样,秋毫毕现。

还不只是眼睛。

单一的记忆是脆弱的。

看到“梅子”就会流口水,看到“烈焰”便觉得温暖……文字,便不再只是眼睛的对象。

从第一次碰到,第一眼看到他们,看到挣扎的被俘者和躺在地上的蒙面客,她就感到似曾相识的恐惧。她知道,又来了。她没有见过这些人的面孔,但是面色、口气、发质、眼神,显示他们是在同一个地方吃住过的,虽然短暂;衣服都在同一条河水漂洗过的,有着同样的水质残留……

那阳光和微风留下的触感,舌尖在体内的残余和体表的积淀,山林花木、芦苇茎叶散发的气味,耳朵里盘旋着的震动颤出了回响,眼球内色泽渲染刷出了过往的见闻,脑子里莫名闪现的画面,虽然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呢。

从一开始就再明显不过。他们就是杀死爹娘凶手的同伙。

“你为什么要杀我爹娘?”式仪扑向那个被擒的劫匪。为何单单就选中了爹娘呢。

官差万没想到也未能阻挡,眼见式仪就要扑到劫匪的身上,那人侧脚一踢,将式仪给踢倒了。但力道已经小了很多。

因为穆公任冲上前去,一刀砍下。所以他不得不收回腿脚,只是缩得还不够快。不如伸得快。被砍中了。可穆公任一时情急,刀鞘未能拔出。所以那劫匪只是像被人用棍子打了一棍那样。但饶是如此,也还是疼痛得很。

穆公任相信妹妹说的话,他也曾那样的相信过娘的话。式仪检查的那俩人,一个是刚才撞倒她的人,另外一个便是自己在马背上路遇二人之一。他们一定是同伴没能返回、故而前去村子里打探的。和老头猜测的一样。(老头并没有说过)

何况,自己的这把刀,和地上的一把刀,一样。

大家都觉得这个小姑娘一定是疯了,就像上了年纪的巫婆。

而官差则觉得穆公任胆大妄为,竟然敢当众自己的面施暴。

穆公任要拔刀杀了眼前这个人,但式仪还在地上躺着。她太弱了,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把刀藏在大衣里,赶忙拖着妹妹离开。

一个受了些伤的官差爬起来,摇摇头,一把卷起那个被擒的强盗的手腕,左手手腕,果然也有一个割痕。伤痕是新的,不过这两天的事情。

歃血为盟。

“看样子你们这群劫匪也并非一伙啊。你不供出他们,也活不了,别指望他们能够救你了。少一个人,也少一个人分赃。”这个官差早已经从他们蒙面这个行为,猜测出一些蛛丝马迹了。

“别乱说话。”官府这头一个为首的人打断了这官差,他正烦闷呢。毕竟这是贡品,弄丢了说不定是要砍头的。再者,这贡品怎能用一个“赃”字来形容呢。

“我不清楚这两个人是谁,不过我想他们知道你们的巢穴。我会派两个人跟踪他们,一旦知道了你们的老巢,你便没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了。”这官差揉了揉摔伤的胳膊,也不和老大打招呼,已经派出了一个人手跟踪穆氏兄妹。“我会返回去,沿途将这几个人的尸首游街示众,总能够知道你们的身份。我会留着你,让你看着我抓住所有的人,查明所有人的身份,三代九族,一个一个,死在你的面前。”

这些贡品,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劫匪只怕是一路跟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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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公任想要跟上那个老头,可是式仪却说往回走。

因为那群人就是从那里赶过来的,所以背后那个方向,才该是正确的方向。

但中途转折了。

“为什么走这里?”穆公任不知就里。

“有人跟踪我们。”

还在城内,那衙役便已经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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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三四里路,出了城。他发现了马蹄。虽然很浅,但他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

妹妹还在后头。他让妹妹呆在树下等他,可是式仪不同意。若要等她,自己又根本没办法追上去的。

拉着她跑了一里路,她便心跳得喘不过气来,全身发热。

那是她天生的弱点。就和她的眼睛不能承受阳光的照耀刺激,耳朵不能听尖锐的声响一样。只是这两点,都不如心脏来得更脆弱。

再跑了两里路,他发现了那个老头。刚要追上去,老头又上马了。

距离再次被拉开。

他果然是来追这群人的。

他知道机不可失,放开脚步追了上去。

如果喊话,一定会惊动更远处的那群强盗的。虽然他不曾见到。

好在老头骑得很慢,所以没多久,他又追了上来。

可是前头并不见那群人的踪影。

“你耍我?”

老头不说话,又策马上前。他从来就不曾和穆公任说过什么。都是穆公任自己揣度的。

他继续跟在马后。不过老头却突然转身了,并且加快了速度。

马越跑越开,却在往回跑,兜了一个圈子,才重新绕回了原来的方向。

这一次,才是真正的耍他。

老马识途。老头担心自己坐下的老马会和前面的马打招呼。

他跟了这群人一路。去了惹眼的外套和黑纱,化整为零,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那些人刚开始都是徒步,出了城半路上的小树林里,早有同伴准备好了马匹。后面还有人殿后。虽然装扮上看,不过是猎人。

老头坐下的马,便是这群劫匪的马。

识途是不能了,离驻地很近或许可以;但和其他同类打招呼,则很有可能。

这才是他担忧的。所以他回头,故意拉开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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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得太近,会让他们察觉警惕的。他只想保证万全。

而这样一来,背后的式仪终于追了上来。

他刚要开口说话,可老头已经跑开了。

他只想让老头骑马带她妹妹而已。

老头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急于离开。

“哥,不用追了,走这边。”她的脑袋,蜷成一团,像山像崖,起伏迭嶂,但是铺展开来就能看到一幅地图,记忆着很多情节和信息。却不止是记忆,也是推理。

但是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像她说不清楚为何自己触碰过一个人,就好像能够听见那人所听、见到那人所见……

不被形体束缚,凿开头颅,把脑袋铺开,把褶皱摊平,推开理顺,你就可以把感官从体表,延伸到四周直至无穷。一切事物自有其意义,一切接触都会留下痕迹,一切存在都已产生影响。一滴水能够照见曾经的升降曲折,一个人联系着整个宇宙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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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差赶到草头山,地上只有尸体,和散落遍地的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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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些人杀我爹娘,只是想要转移官府的人手?”穆公任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

他宁愿相信,他爹娘是得罪过什么人,被人杀人灭口的。虽然他也知道,这并不可能。

“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老头上马了。

他就是等着所有人回到老巢,然后一网打尽、永除后患的。

刚才的那一幕还在眼前浮现。他一转眼间,杀掉了眼前的三十三个人。

甚至不给他一个发泄的机会。

“真的就安全了么?”穆公任不相信。对爹娘而言,躲在深山之中都不安全,可是对这个老头,便是碰到了歹徒,也可以安然无恙。

老头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天快黑了,再不回去,就真的不安全了。”

“我不回去了。”

但老头已经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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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街道边,马厩旁。

穆公任搂着式仪,却睡不着。

客店里,老头已经熄灯睡下。虽然他曾经探头看过自己。

只有守着这里,是最安全的,因为他的马就在这里。

还因为,钱,被式仪弄丢了。没办法住店了。

“哥,我们回家吧。”

“我不回家。我要学武功,直到他教我为止。”

式仪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是自责,还是想要摆脱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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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些冷,他为妹妹盖好大衣。

大衣?用它来当点银子?不成,妹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剩下的,就是这把刀了。这把刀,差点为自己惹了大事情(因为有刀,他想要杀人;而且这刀是凶手的,只怕会让那些人怀疑自己),可他需要这把刀。

他抚摸着手里的这把刀,是一把沾满了村子里人鲜血的刀,他不知道沾的究竟是谁的血,也有可能就是爹娘的。

再热的血,也只能让刀锋更加冰冷。

因为用这把刀的人的血,要冷得多。

他又想起了白天的那场杀戮。在他看来,酣畅痛快。

但是他却变得越发讨厌那些厉害的人,包括屋子里的老头。

如果都是孩子,便是天大的仇怨,打一架,用上石头棍子,伤筋动骨,也总有复原的那一天。他和胖子打过很多次架,可依然还是朋友。但是这些人的本领越大,兵刃越加锋利,后果也越严重。严重到不可修复,无法挽回。

他们高高在上,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从来不会看看脚下踩了多少尸体。就像没有人注意过脚下是否有过渺小的生灵。

在他们眼里,别人的生命和蝼蚁没有分别。

爹娘是死得那么冤枉。只是为了转移官府的注意力和人手。死的,一点都不值得,由不得选择。

他痛恨所有的强者,也痛恨这个老头。

可是他却要跟着他,他要变得更厉害。

他想好了,他想要做猎人。猎,人。狩猎一切该死的人。

他要学会猎人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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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睡梦中,他再一次回到了童年。

那年,他九岁。

他碰到了真正的猎人。他不清楚,两个人,如何能够徒手杀死一只大灰熊,没有弓箭刀矛。

那个大哥似乎并不想告诉他更多。

老虎能够杀死水牛,不代表个头越大越厉害。人不可以貌相,不要因为对方个头比你小,就认为他一定不如你。地上的毒蛇蝎子,个头不大,但还是不要碰的为好。

这是他的忠告。

不过那个弟弟似乎要好说话得多。他和自己说起过那个词,武功。

人的个头有限,你的蛮力能够大过水牛么?但人类却能制服狂牛。人比它们更聪明,懂得使用工具和技巧。工具就是你所说的那些武器、弓矛刀剑了。我们能够打死那头大熊,是因为武功。

什么是武功?

是运用武器的技巧。简单说就是打架的方法。有些人空有个头却不会打架,有些人个头不大却很厉害。人最常见的武器,便是身躯四肢。如果手头没有更锋利的武器,那就只能将身体的能力运用到极致。

那个大哥不耐烦了,也许只是不想让弟弟说那么多,他一手在路边的石头上用力的推了一下,然后上马走了。接着弟弟也走了。

穆公任很奇怪,这个石头虽然很大,但是他这样一个大人,也不至于推不动吧?

他伸手去推着试试,结果石头碎了。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武功。他相信一个人只要不断的锻炼,让身体变得很强壮,就可以达到这一点。

不过没多久,他就把这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为了狩猎,他可以用工具。

那时候,他发现了爹的工具,并求着爹把那些兽夹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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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老头推开了窗户。两个人还在。

他也懒得理会,自己吃起了早饭。穆公任肚子也有些饿了,看着妹妹,她只想着回家。

但他知道,没有学成武功之前,哪里都不安全。

就算是躲过了十年,二十年,还是有一天,就像爹娘那样,可能连家人都保护不了。

爹说过,兽夹是对付野兽的,可是和人打交道,要读书。

但他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不是每个人都文质彬彬,不是每个人都讲道理的。

老头吃饱了,到马厩里牵马。穆公任什么话都不说,因为该说的,他早就说过了。

但是老头不答应,所以他就要这样一直跟着。直到他答应为止。

“我不收养孤儿。”老头轻轻说了一句。

穆公任强忍着怒火,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不是孤儿。”

老头才不会听她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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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策马奔驰,他便更在背后追赶。

式仪跟不上那样的速度,他便背着妹妹,抱着妹妹。

一个上午,已经跑了四五十里路。

便是老头,也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脚力。

老头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只是不能教他武功。

练武就是一条不归路。

要让他及早回头,只能尽快甩掉他了。

老头终于加快了马力。

免了午餐,直接去喝下午茶吧。

果然,他们终于被甩掉了。

但是心底又微微失落。

吃了些点心,也喂饱了马,老头继续上路了。他要到下一个镇子落脚。

可是夜里,推开窗户,发现马厩旁边,穆公任已经在那里了。

终于还是被他追上来了。

老头笑了。也许在心底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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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冷,我们回家吧。”人,在外,冷了,就会想家。

因为家,是亲情,是温暖。

但是回家了,爹娘不在了。妹妹只会更难过的。他也不想再想那些事情。“我们没家了。你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

“我想爹娘。”

“那你睡觉吧。梦里,就能够看到爹娘了。”

老头都听在耳朵里,还是决定考察他一番。

但穆公任还是强忍着说这句话的。他很愤怒,愤怒到想要掐死妹妹。他不想再听到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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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仪在他身上翻了个身子,他为妹妹重新盖上大衣。却碰到她的胸口。心跳的很慢很弱。以至于白日里,他背着妹妹,都没有察觉到丝毫。

也许是自己从来就不曾在意过吧。

衣服里面,有东西。

他试着掏出来,是两个简易的草人。

每日夜里,黑暗中,或者透着一点月光,他俩总会拿着小草人躺在床头,打斗。

他是觉得太幼稚了,可是妹妹却乐此不疲。

那是她的战场,那里,她才可以摆脱先天的弱点。

而且有一个草人在怀里,在床头,她才会睡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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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跟着我,我是不会收你做徒弟的。”第二天一早,老头牵马之后,对他说了一句。

“这话你已经说过,没有必要重复。”穆公任刚说了一句,肚子就泄底了。

“你就算练成了武功,又能怎样?该杀的人,我都杀了。已经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我可以保护妹妹,我可以站出来保护别人,而不用躲起来,由别人保护,看着别人为我送命。”

“哥,我不需要你保护,那种时候,我不怕死。”那种时候,是那个时候的时候。

老头对这句话很反感,将马隔在自己和他们兄妹两人之间。

不怕死?笨蛋才不怕死。

“你还太年轻了。被蛟龙弄伤了,就要学着降龙,被猛虎伤了,就要学着伏虎……人生的境遇太多,要面对的也太多。斗不过的时候,不妨回过头……”

“你既然不想教我,就不要说那么多。他们可曾给过我一家人回头的机会?”

老头摇摇头,心说,那便是斗不过的事实啊。

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生死有命,我也有救不了的人。

-----------------------------------------------------------

他继续上路,他继续跟着。

现在的老头,也并不想将他甩掉,也就没有拼尽全力。

可是两天没有吃东西,穆公任也跑不动了。

老头永远在他前头半里路,不论他如何赶,也赶不上。

除非趁着夜里他休息了,他才能不停地赶上来。

“哥,你跑慢点吧。”至少这样还能保存一点体力。

这次他在破庙里歇脚。

终于有时间了休息了,他却没有空休息。

一路上,他早已观察了周围的情况。

他打了一只兔。

也是拜他小时候经历所赐。终于不至于饿死。

兔子烤熟了,可是式仪却不吃。她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不吃,饿死你,就可以见到爹娘了。你就高兴了。他想要这番抱怨,但让他第一次冷静的,不是对妹妹的关照,而是因为他。因为这个老头。

他不想让老头看笑话。

式仪还是和当初一样,没有饥饿的样子。肚子也从来没有叫过。

小孩子就是这样,意气用事,总要把头碰痛了,才知道回头。

所以他也不勉强妹妹。

老头过来伸手。可是穆公任不给他。虽然他只吃了小半只。

他摇摇头,穆公任则扭过了头,他不愿见到老头的表情,听他那一番屁话。

“连帮一个人的胸襟都没有,谈何保护别人。”说罢,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烤鸡,色香味俱全。

穆公任不愿和他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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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他在深山里露宿。

就算老头真的没有吃的了,他也不会和老头分享的。

“真不像求我啊。孔夫子收徒弟,还收人家一束干肉呢。”

小女孩哼了一声,便没有作声。

老头吓了一身汗,心说若他真的点出原话“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然后奉上一条干肉,自己岂不是被反将一军,还要被迫收他为徒么?

好在穆公任没怎么读书,只是答了一句,我也不收养糟老头子。

老头心中好笑。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呢。

“你说你要练武功,保护好人,杀光坏人。可是那日大街上,我从你眼神里面,没有看出要我帮忙的意思。为什么?”

“他们死有余辜。”他不想辩解,他确实并没有想要求老头帮忙这些衙役的意思。那个询问,不过是奇怪而已。他讨厌所有比他更加强势的人,从那一夜开始:如果自己都孤独无助,凭什么让他这个弱者去帮助那些强势的人?当初自己无助的时候他们又都在哪里?那些本应该站出来保护弱者的人?

“所以你说的话,最终都是空话。最终还是为着自己喜好。保护弱者,谁是弱者,怎么保护;杀光坏蛋,谁是坏蛋,如何界定。”

“我是个坏蛋便不能练武么?所以你就不会教我?”

“这和你是不是好人没有关系。仇恨,偏执……所有的情绪,会蒙蔽人的双眼。所以你不能发现那两个路人的可疑之处,所以你没有察觉被杀的人家究竟是哪儿,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在凶案现场附近徘徊的凶手。连仇人是谁都看不清楚,你的刀再锋利,你知道对着谁么?”老头便是发现了那人,才想跟踪着,直到将他们全部根除的。

“所以你没有爱,没有恨,对么?”

“但我知道克制。”老头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转身找了个地方,敛衣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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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老头在镇子上,镇子上最热闹的地方。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看着街头过往的行人,来去匆匆,做什么,赶什么,他不关心。他只是喜欢这样看着。喜欢么?他也说不清楚。

第二夜,老头买了两蒸笼的包子。房间的灯火,熄灭了两次又重新续上。实在是心不在焉。穆公任整晚都盯着,就怕他偷偷跑掉了。一夜无事。但却迟迟不见他出来。

直到中午,老头才起床,才启程。

这一天,那只兔子已经吃完了。都是穆公任一个人吃的。

现在,穆公任已经没有更多的体力去追逐了,何况还要背着不能剧烈运动的妹妹。

“哥,你把剩下的兔腿也吃了吧,我不用吃了。”

那是穆公任留着,留着妹妹一旦肚子饿了,一旦人受不了了,至少还有点东西能够填填肚子。

“不吃就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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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跟着,离家越来越远。

式仪已经记不清回家的路了。

甚至连家的方位,也指不出来。

“哥,我们回去,找一个人没有人的地方,谁都看不见……”

“我不回去。十二年前,我碰到了两个人,如果当初我坚持,让他们教我武功,爹娘可能就不会死了。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能放弃。”他已经厌烦了妹妹,一直在耳边,说着回家回家。他讨厌妹妹,不吃不喝,就像一根木头,让人生气。

“你非要找他么?”

“对。”他就是要找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他相信,再也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了。虽然他见过的人并不多,但是他能够确信这一点。

因为不喜欢他,所以就是有一天杀了他,也不会皱眉。所以他才更愿意找他。

“你去把那匹马的脚筋给挑了。”式仪一直没有说这个方法,是因为她希望哥哥会回头,会回家。就像她把身上的钱袋给藏在路边一样。只是希望他回家。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老头在旅店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内力修为,入定之下,十丈之内,便是闹市,针线落地也能听见。

这个丫头,心眼倒是很坏。相较而言,哥哥就容易对付多了。

笨蛋一个。怪不得非要练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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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追了一天。老头越跑越快,自己跟丢了。

老头却又返回来了。

“你知道,武功是什么么?”

“武功,是搏斗的技巧。”

“所以笨蛋,就算练成绝世武功也是枉然啊。”

“你很聪明么?”式仪问道。

“至少我精力充沛,你们又饿又累,敌人要杀你们,易如反掌。”

“我相信你不是敌人。”

老头一句话不说,上马跑掉了,而且速度还很快。

所以他讨厌女人,两三岁的,十四五岁的,到六七十岁的。

总是软弱无能,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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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茶馆。

穆公任远远看着老头吃饱喝足了,然后上了马,继续赶路。

好不容易赶上来,连歇歇脚的空闲都没有。

一张桌子上,还有四个馒头,两碗水。

他看了一眼,没有办法。

爹教的东西没有用。他连娘都保护不了,还要逃跑。

他让式仪走开,走得远远的,自己一个人,抢了馒头便跑,不怕老板能够追上自己。

“你们别走。这是你们的。”老板点了点桌上的馒头。

是老头留给他们的。

穆公任不敢相信,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啊。”

“你们祖孙三人,可真有趣。”老板开口说道。

穆公任没搭理他。

两人各喝了一碗水,拿着馒头便上路了。

式仪依然什么东西都不吃。已经十天了。

十天不吃不喝,却什么状况都没有,若是别人说与他听,他一定不相信。

可是这样的事情,却发生在了他的身边。令他不得不相信。

也许式仪的心死了,脑僵了,便不再需要吃饭来增加能量了。

他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式仪没事。

妹妹甚至连那些人住在哪里都知道,她就是那么奇怪一个人。穆公任已经不奇怪了。

他答应过,一旦学成了武功,他就带妹妹回去。虽然他早已不再想回去了。

但他还是讨厌这样的式仪,就像一个死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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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老头在前头走着,他在后头追着。

他每次吃饭,总会重新点一份饭菜留给他兄妹俩。

很一般,便宜得很。

不过却不是自己所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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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天下起了雨,老头是没办法上路了。

找了个地方住下。

偌大的地方,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够驻足。

夜里,没人,他们还可以躲在马厩里。可白天?人来人往,他觉得丢人。也让妹妹丢人。

更何况,马厩很脏,而且屋顶也是破的,没有办法躲雨。

他只能呆在旅店的门口。

免不了被人白眼。店里的伙计,在老板的示意下,去驱赶他们。

老头没有说话。他明明看到了。

但是当伙计看到他身上的那把刀的时候,吓到了。只说了两句含糊其辞地话便回去了。

“门外这位兄弟,何不进来,在下请你喝两杯。”客店里还有一个汉子。他们走进去,见那人三十上下,说话豪爽。也便坐下来了。

“我出门匆忙……”

那人已经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了。“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干。”他喝了一杯。

穆公任感人盛情难却,只能喝了一杯。

“小姑娘,你不喝酒吧。那就吃点饭菜。”

这时,他才觉得那酒辛辣却又刺激,从口腔到喉咙到肚子里,一路的难受却又一路的畅快。先“苦”后“甜”,然后麻醉。

以前酒宴上,他喝过了。爹曾经告诉过他,酒能麻痹一个人,使人丧失心智,所以前人教导,喝酒喝的是礼,礼之用和为贵,要适度。虽然后世酒已成饮品,但过犹不及,不可纵情,纵情伤身……

管他呢,喝。

他自己肯定觉得很自然,不过大家都看得出,他并不擅长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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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着刀,你也会武功咯。”一直不说话的式仪问那个人。

“从小喜欢舞刀弄枪的,学是学了点。”

“那你能打得过那个人么?”式仪点了点那老头。

他起身过去了,穆公任也不好一个人喝着人家的酒。终于是清醒了点。

穆公任也想看看,老头到底有多少本事。

不过两个人没有打斗,相反,那人坐到了老头的边上,两人似乎在交谈着。

外面的雨很大,老头又是坐在窗口,穆公任是听不见的,不过式仪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耳朵不是不好,相反是太好了。太过灵敏,所以才对洪亮的、尖锐的声音难于忍受。但是声音越是轻微,相反,她越能听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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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以为他们兄妹和老头有仇,所以上前询问他们的关系。老头简单地据实以告:他想要我教他武功,我不收他。所以他便一直跟着我。

“那你便收了他做徒弟吧,我看他很有资质呢。”

老头摇摇头:“我已经有一个徒弟了。”

“有一个徒弟便不能……前辈,我想想你讨教两招,不然人家小姑娘以为我不用功。”

接着两人便坐在座位上,过了几招。

-----------------------------------------------------------

接着这男子便回来了。

他笑着对式仪摇摇头:“我可没这本事。”

“那你是真没本事了?”

男子压低了声音,“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天下间,能胜过他的人,不多。”但是话说完,却发现失言了。毕竟,在他看来,这个小姑娘,不过五六岁而已。所以没有警惕。却忘了她身边还有一个哥哥。

果不出穆公任预料,这个老头果然是一流的高手,只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碰到这样的高手了。他决定跟定老头了。但这男子却又泼了他一身冷水。

“兄弟,我劝你还是知难而退吧。天下门派多的去。你可以另寻名师。”

“这是我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穆公任很不高兴。

两人喝了几杯,但都不再说话。

“老板,再给我温半壶酒,切盘牛肉,来只烧鸡。”之后又对穆公任道,“兄弟,这顿酒菜我请了。你们两人慢用。”

说罢,他便冒雨离开了。

“等一下,大哥如何称呼?我以后怎么才能找到你?”穆公任问道。

“有缘自会相见。”

式仪把他的刀送给了他。

真是个丢三落四的人呢。

-----------------------------------------------------------

出了这扇门,便再也没有避雨的地方了。

但穆公任却吃得很快。

烧鸡打包了。穆公任带着妹妹出了门。外面明明还下着雨。

“我们换一家地方落脚。”

“你哪来……”她已经明白了,抱紧那件大皮衣,“我不给。”

“没要你的衣服。”

式仪以为哥哥是要把刀给当了,但也不是。

她终于明白了,哥哥偷了人家的钱。

“人家好心好意请我们吃喝,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

如果可以的话,穆公任也不想这么做。

向一个刚刚见面的人借钱么,还是一个于你有恩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能否将钱还给这人。但是这人转而却又阻止自己的行动。

穆公任很气愤。这人明知道自己的窘况,却并不施以援手。他太可恨了。

但这不是我要这么做的原因。我还是感激他的。我能分辨好坏。我这样做,是因为……与其向对方借钱,宁愿对方把自己当做一个小偷,一个骗子。不抱希望,免得后悔。

但如果有机会,我会千倍百倍的报答他。

穆公任告诉自己,他是这样想的。

他在本性和理性之间摇摆。这些做人的道理是他爹教的。他也没有办法弃之不顾。

-----------------------------------------------------------

式仪站在雨中,她不会用那些钱的。

在骨气方面,式仪倒是得到了爹娘的遗传。但谁敢说穆公任便没有骨气?

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也是挣扎良久的。还不是为了妹妹么?为了不让她吃苦。他真希望要是自己没有这个妹妹就好了。可是他答应娘,照顾式仪,不让她哭。他只能压抑自己火爆的性格。

直到穆公任答应,把钱还给那人。式仪才重新回到了屋檐下。

他向老板打听那个人,但是老板也不认识他。

应该是一个路人。

式仪看向了那个老头。

穆公任是不会问他的。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

不过老头已经摇了摇头,他并不认识对方。

显然,老头是关注到这一切。

神足则眼明,气盛则口鼻灵,精满则耳灵。

-----------------------------------------------------------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

但是已经无法赶路。老头决定就此休息。

穆公任虽然怀揣着银两,却用不得。

过不了多久,他们会被扫地出门的。

虽然雨停了,可是地上湿漉漉的,街上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你们两个。”

伙计是来赶人了。

“我们这就离开。”

“是那个老先生,给你们开了一个房间。”

穆公任是不会接受他的好意的。他转过头想要当面拒绝,可是老头已经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再看妹妹,浑身都淋湿了,这样下去,总会感冒的。她从小多病,自己可没有办法照顾生病的妹妹,只要妹妹一哭,他唯一的做法就是将之交给娘,现在娘不在了,可千万不能让她感冒啊。

“我们不住。”式仪刚开口,却被哥哥拦住了。“我们,住。”

-----------------------------------------------------------

老头知道他们还有一只烧鸡,所以并没有请他们吃饭。

式仪把衣服全都脱了,钻到被子里。哥哥把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挂起来。不过式仪更在意那件皮衣。

被她抱在怀里,湿的不多。但是终究还是湿了。

穆公任撇下一只鸡腿,然后递给妹妹。

“我不吃。”

“你已经十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吃不下,我不饿,我也没问题。”

“为什么你那么久不吃东西,都不饿?”

“我不知道。”她挠挠手臂,那块灰斑,有些热。

-----------------------------------------------------------

第二天,他刚出城门,便碰到了那个男子。

穆公任走上前去,刚想把钱还给那人,那人却开口了。“我知道你缺钱,知道你并非要偷我东西,也打算过要把钱还给我的。不过,我还是要向你讨回。”

穆公任把钱,全都如数地还给了他。

“你是一个男人,男子汉大丈夫,你要自己去赚取,去争取。”他拍了拍穆公任的肩膀。

“大叔,你是好人。”式仪开口说道。

“别叫我大叔,我叫郑直,你可以叫我郑大哥。”

“式仪,我们走吧。”

两人又上路了。

因为老头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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