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乡村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已经很少见到还有哪些人家的门前,还是一块泥土的稻场。所有的泥土稻场都已被沙石和水泥所覆盖,是既干净工整,又结实耐用,就连乡村的道路也都水泥了。早些年那些家家户户都少不了的石磙和磙板,也就自然而然地歇了菜,被闲置了起来。磙板被挂在牛栏边的墙上成了“古董”,石磙被浇筑在水泥的稻场边变成了石凳。只是我很难想象,待若干年之后,当我们的那些后辈们,突然有一天指着石磙,问我们“那是什么”的时候,我们还怎么说得清?
蓑衣.斗笠
庄户人家的雨具,伞是奢侈之物,用得仔细,且使用起来还得占用一只手,拿着它,根本就无法放开手脚去干活,不是遇到赶街走亲戚,平常便很少拿出来一用。
伞,在庄户人家的眼里,只是一种纯粹好看的雨具!可蓑衣斗笠就不同了,它是雨具,但它更是人们在雨天下地干活时必不可少的两件农具。当然,它的主要功用还是遮风挡雨。因而,在我的老家,那时,家家户户的土墙上,就时常挂有几件毛绒绒的长蓑衣和几张黄亮亮的竹斗笠。
我说的蓑衣,全都是用棕片来制成,穿在身上不仅可以遮风挡雨,而且还结实耐用。下年里,山上的棕片割回了家,时逢家里的蓑衣也有些烂了,于是,就选上一个雨天闲暇的日子,把棕匠请进门,只需一天的工夫,就可“撬”成一件大蓑衣。
我老家的人们,总是习惯于把缝制蓑衣说成是“撬蓑衣”。我想,这或许是与棕匠们制蓑衣时,拿在手里的那根大“撬针”有关。棕匠一进门,总是要先选上几张上好的棕片,用一个装了无数铁钉的耙来将它抓成细细的棕丝,然后再搓成一段长了不能再长的细绳,最后才来将棕片一一重叠地摆在地上,缝制起来。有意思的是,棕匠的“撬针”,并不像缝衣服的衣针那样针眼在尾部,可以一针穿过去,再一针穿过来。“撬针”的针眼都开在针尖处,且都是一根带把的大弯针。缝制的时候,针眼穿上细棕绳,手握针把一针扎过去,只是轻轻用力再向上一翘,就又一针扎了过来。待将棕绳头送了过去,针就又便抽回来。如此往复,直至将一整件蓑衣“撬”完。
因为要挡雨,哪些蓑衣时常就做得十分的宽大,及至肩膀处,不仅要反转过来盖住整个肩头,而且还要向外伸展得更开。这样的蓑衣穿戴在身上,远远望去,简直就像古代武士披挂在身上的大铠甲。因而,在山里,穿着蓑衣来玩打仗,就时常成为了贪玩的孩子乐此不疲的一种经典游戏。
蓑衣再怎么地宽大,毕竟只能护着人们的后背和肩膀,可脑壳最终还得要靠斗笠来护着。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最原始的斗笠,还是那种用两层竹网、中间夹上片片寮竹叶的寮叶斗笠,不仅样子粗糙丑陋,戴在头上还时常“嚯嚯”直响,稍不留神,就会挂出一个大窟窿。后来,人们又尝试着在编好的斗笠竹网上糊上绵纸,刷上桐油。这样的斗笠好看倒是好看多了,可依旧还是一戳就破。再后来,人们终于找到了一种更好的斗笠制作方式。那就是象编篾席簸箕一样地来编制斗笠,里面加上帽框,然后再来刷上桐油。这样的斗笠,看起来不但美观大方,而且还扎实耐用。雨天不干活的时候,顽皮的小孩子戴着去上学,放学的路上,站在高垱上,相互比赛旋转着斗笠“放风筝”,是一点都不会被摔坏。
其实,蓑衣和斗笠,除了平时雨天里,人们穿戴着到菜园里去掐把菜、到地里巡巡田开开田口子,或是到山上为老牛割捆嫩草外,更多的还是用以去栽苕。
山里的坡地总是有很多,因而,红苕的种植面积就很大。种苕,得趁着天晴,先在地里打上一垄一垄的苕行子,单等下雨了,地里有了足够的墒情,再来冒雨将种苕田里的苕秧子割下,剪成一截一截,一根一根地往地里插上。栽苕是一个在雨天里弯腰劳作的活,缺少了蓑衣斗笠,是什么都干不了。
可栽苕又是一件很有趣的农活。天上在不停地下着雨,人们挽着裤腿,披挂着蓑衣斗笠,手里还握着一把形如手枪的“苕锥子”。撒苕秧子的顺着苕行子在前面一路撒过去,栽苕的就在后面一路栽过来。看准了苕行子,先一锥子下去,抽出,插上一根苕秧子,再斜插一锥子扳过来,苕秧子立马就被压了个结实。末了,再顺手用苕锥子在苕行子上猛地一敲,斜插的洞口就一下又得到了闭合。那些种田的老把式们,弯着腰,时常做得又快又好,干得很是干净利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街上时兴卖起了塑料雨衣。蓑衣斗笠虽然经久耐用,可干起活来,毕竟不及塑料雨衣穿着轻便利索。有了塑料雨衣,蓑衣斗笠再用烂了,便再也懒得去管。再后来,栽苕的方式也慢慢地被压苕所取代。只要地里还有着墒情,掏出一条沟来,放上苕秧子,返土压上就算成,大晴天里照样也可以干。于是,蓑衣斗笠也就在人们对新事物的不断好奇中,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被束之高楼,落满了灰尘。直到近年有一天,一个兴办民俗旅游的老板进山来,高价收购这些已被人们淡忘的旧物,人们这才猛然记起,自家的阁楼里,也还有着几件这样的蓑衣和斗笠哩!
草鞋耙子
记得还是刚上小学的那时候,早春的一个假日雨天,邻家大哥骑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正忙碌着编织草鞋,见我从身边跑来跑去,就说:“上了学的人,打个谜语你猜猜看,‘丁字头上七点’是个什么?”正疯跑得起劲的我,立刻一下就被问住了。拿着树枝,抠着脑壳,在地上左划右划地划了好几遍,最终,还是没能认出它究竟是个什么字。邻家大哥见了,就在一旁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邻家大哥的谜语根本就打的不是一个字。直到后来,我一个劲地纠缠,反复地向他问结果,邻家大哥将手中的草鞋耙子用力一拍,说“你说这是个什么?”那时,我才一下恍然大悟。
“丁字头上七点”原来说的就是这农家不起眼的草鞋耙子呀!
草鞋耙子是山里农家闲来用着编织草鞋的一种专用工具。木头做成,横竖七弯八拐的,看上去甚是丑陋,也很粗糙。可就它那形如树蔸的每一弯、每一拐,却都有着它不同寻常的特殊功用。要编织出一双像样的草鞋,最基本的要领,就得必须扯紧纲绳。因而,草鞋耙子的一端,就常有一个粗壮的大木勾,用以勾挂在板凳头上,好方便向后用力。而另外一端,则是一根垂直于木勾的小横梁。木勾和横梁相接,就正好构成了一个带侧勾的大“丁”字。“头上的七点”则是那栽注在横梁上的七根朝天小立柱。有了这“七点”,编织草鞋时,纲绳就可根据鞋形收放自如、变化万千。
草鞋,草鞋,材料自然是以草为主。可那草也不是一般的草,得有韧性、柔性才行,还得光滑,穿着才会舒适。老家的人们总是时常把用以打草鞋的草,称之为“奇草”。究竟是哪两个字,到现在,我依然还是没弄清。但它绝对是稻草,那是可以肯定的。
收稻谷的时候,有人见到有哪捆稻谷的秸秆生得粗壮结实,于是便就顺手剔除。打下了谷粒,随后便提着稻草,在打谷场上一个劲地不停抽打,直抽得那稻草,秸秆破裂,脱去外皮,只剩下银亮亮的白,再才收拾到屋里去阴干。这就是老家人们所说的“奇草”。
打草鞋不光要草,还得有麻。苎麻最好,桐麻次之。那些麻,除了用以和“奇草”混在一起编织鞋底、增强韧性外,更多的还是用来搓成纲绳,编织鞋耳。遇到讲究一些的人家,有时也会在编织草鞋时加入一些适量的布条。当然,那布条是加的越多越好。加入了布条的草鞋自然就比纯草的穿着要舒适得多、耐用得多。即便是一双草鞋,也还分好坏哩!
打草鞋,邻家大哥是把好手。每当雨天,邻家大哥将板凳往堂屋中间一架,再从里屋提出一个怪模怪样的草鞋耙子出来,我们就知道他又要开始打草鞋了。他总是要先将早就搓好的纲绳挽成两个圈,用细细的麻来编好“鞋鼻子”。然后,再将“鞋鼻子”留出的纲绳往腰间里一系,骑坐在板凳上,将两个环形的纲绳头往草鞋耙子上的小立柱上只是一挂,身子稍稍向后一仰,纲绳就立刻一下绷得紧紧的。他时常一边拾起身边的麻、草,夹在纲绳间不停地用手搓着上劲,忽上忽下地编织着草鞋,一边不停地和我们说着笑话、打着哈哈。草鞋耙子上的纲绳,就在他的手中不时地变换着立柱,时而散开,时而收拢,不一会,一只毛乎乎的鞋底就在不知不觉中编好了。待收拢残留的纲绳挽起缠成一个鞋后跟,又在鞋底周围分四处用细麻装上“鞋耳”,最后再才将“鞋鼻子”留出的纲绳,顺着“鞋耳”、后跟一一贯穿。穿好了纲绳,一只完整的草鞋就算彻底地做好了,往脚上一套,就立马可以上路。
草鞋,是那个贫困的年代,人们苦于生计的一种无奈之举。即便再好,也自然是,远远赶不上那些布鞋、凉鞋、球鞋、以及现在品种繁多的皮鞋等,穿着舒适。就其耐用的程度,也要差很多。在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一定改善之后,草鞋,理所当然地也就一下退出了历史舞台。只是,老家人对那七弯八拐的草鞋耙子,始终还是有些不忍丢弃,将它钩挂在阁楼的山墙上。说这样,也算是对逝去岁月的一种念想。
当然,老家人所念想的,绝对不是那样的一种“苦”,而是那样的一种“吃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