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十多年就过去了,当年的那伙小“四人帮”早已是各奔东西。“王洪文”先是考上大学,后辗转鄂西、东莞,最后去了深圳。“张春桥”进了一家国营电站当了工人。“姚文元”在当了几年的汽车兵之后,回来干起了运输个体户。“毛远新”据说做了几年泥瓦匠,现在已是个富裕的小“包工头”。
前几天,街头偶遇那“姚文元”的老婆,听说,“姚文元”近期得了食道癌做了手术,生活境况是越来越不如意。回想自己先读书、后教书、再从政,为官、为文,几经波折,已是满身疲惫,不由得感叹世事的沧桑,一股透骨的寒意就如潮水般地不觉袭上心来……
河谷深渠大爹救起一个人
老家有一条渔洋河。河流自一条蜿蜒绵长的深切式峡谷穿越而过。平日里,河水静静地流淌,泛着雪白的浪花,翻滩过潭,异常的清冽,也异常的温柔。可是,一遇山洪暴发,浑黄的河水就自上游奔涌而下,浊浪滚滚,直掀得渡口的木渡船忽上忽下,就连胆子再大的老艄公也不敢开渡。虽说,隔河两岸的人们,站在陡峭的河岸,一声“哦呵”就可喊话,可真要有事到对岸去,隔河渡水不说,还非得要沿着峡谷垭口才可下河、过渡、上坡。一下一上的,再壮实的汉子也要累出一身的臭汗!自然,这河谷里就少有人家。
其实,早先这河,丰水季节是可走船的。货船自上游的邻县小镇渔洋关顺流而下,入清江,进长江,一直可达江汉平原的各大码头。只是,因落差太大,回转上行时,遇到河滩还得借助于人力拉纤。毕竟,渔洋河只是鄂西山区的一条小河!
六十年代,公路修通了,车逐渐代替了船。为解决下游的农田水利灌溉问题,于是,人们就在上游筑坝,顺沿对河的河岸筑起了一条长长的“幸福渠”。结果,大量的河水自水渠流向了下游的山丘和平原,原本流量就不十分充足的河床,水流就越发变得清浅。人们再要过河,选一处卵石密布的河滩,退鞋脱袜,挽起裤腿,淌水就可过去,大伙谓之“踹滩”。而那以水泥石头垒起来的渠墙,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人们沿河行走的一条小路。只是,那路一走数里,是毫无人烟!
距离老家小镇最近的一个河谷垭口名叫“竹林口”。垭口山竹众多,谷底寂静凄清,草木茂盛。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集体在那建了一个极为简陋的小“羊场”,派了两个老人常年在那里养羊。那时,大爹就是那河谷“羊场”里其中的一个“老羊倌”。“大爹”是我老家的叫法。我说的“大爹”,其实是我的“大伯”,当时已六十多岁了。
——在荒无人烟的河谷养羊,除了老人,年轻人是绝对耐不住那个寂寞的!
大爹和另外一位老人,以一种最古老、最原始的方式,点油灯,烧土灶,住草棚,开荒种菜,独自做饭,轮流换班地在河谷守着一群无拘无束的山羊,早上将羊群从羊圈里赶出去,到了晚上再四下里收回来,就这样循环往复地打发寂寥的日子。常常一天忙活下来,是一个人影都不见。有时遇见有人打对面的水渠上路过,也只能是隔河呆呆地望着,想搭理句话都搭理不上。结果,大爹在河谷养了一段时间的羊之后,话就开始都变得越来越少了。
可是,有一次,大爹从羊场换班回家,进门就笑眯眯的,一脸的兴奋,逢人就开始拉呱,一拉呱就没完。原来,前天夜里的河谷深渠,大爹救起了一个人!
——六十多岁的大爹,独自一人,居然寒夜里救起了一个沿着水渠行夜路的落水人!
人一旦上了年纪,无论热闹也罢,寂寥也好,瞌睡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少了。不困到那个程度,总是让人无法入睡。那天夜里,霜还未完全下来,大爹待在羊场,久不见犯困,就拖了个自制的凳子,独自一人坐在羊场的门边,听小河淌水,无聊地开始“叭嗒”山烟。叭着叭着,屋角的狗就一下“汪汪”地叫了起来。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自对岸水渠的方向隐隐传来:“救命啊——!救命啊——!”大爹听了,心里顿时一愣。这夜晚清冷的荒野河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来的人声?莫不是真遇见了什么传说中的鱼精鬼怪?心里就开始有些发懵,正欲转身进屋,提起凳子想了想,心里又有些拿捏不准,就壮着胆子朝着对河大喊了一声,说在那里喊叫的,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呀?是人你就有话快说,是鬼你就快走,一个老头子可没有什么值得好吓唬的!没想,对面还真的回话了。说大爷您不要害怕!我不是鬼,我是人啦!走夜路不小心掉进渠道里上不来了。好人!求求您快来救我一命吧!“竹林口”河谷里的“幸福渠”全是沿着河岸劈山炸石修出来的,三米多的渠深,且临河的渠墙全是用石头座浆砌成,光秃秃的,人一旦落入渠中,手便毫无抓拦,即便是大白天,不依靠别人的救助,也是没法爬起来的!
大爹一听,还真是有人落水了!立刻就一下变得镇定起来。说你现在情况怎么样?那人就打着寒战,颤颤地说他已顺渠漂了老长一段里程了,已是精疲力尽,见到这里有亮光,才拼命抓住靠山的小树枝来喊救命的!大爹听了,就连连进屋寻找救人的绳子,一边喊着你坚持住啊!我马上就过来。一边燃起平时预备在屋的竹篾火把,急急地跑向河边,是裤腿都未来得及挽,摇摇晃晃就开始“踹滩”过河……。
待大爹气喘吁吁地爬到水渠边一看,那人揪着树枝,已被冰冷的渠水冻得缩成了一团。于是,大爹就赶紧将火把往渠边的岩缝里一插,找了一株硕大的巴芒兜拴紧绳子,然后就将绳头使力向那人抛去……。反反复复,费了老大的劲,最后,大爹是终于将那人从寒冷的渠水中给拉了上来。那人一救上来,“咚”地一下,就在大爹面前跪下了!
大爹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融入自己当时的所见、所想、所感及其细节,自然是要比我在这里的叙述生动得多,但结果无疑都是一样。总之,那人夜晚在荒无人烟的河谷,跌入了深渠,在近乎绝望的时候,最终被大爹给救了!
之后,大爹又将那人带回羊场,架起熊熊大火烤干了衣服,又好吃好睡地留宿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吃过了早饭,才将那人送出门。走时,那人是千恩万谢,又问清了大爹家住的具体地方,说来年的春节,一定亲自登临恩人家门,来给恩人拜年!大爹听了,心里就乐呵呵的。
大爹在说起那人时,是有名有姓。长的啥模样,年纪有多大,家住在哪里,家里有着几口人,都在干什么等等,都弄得一清二楚。只是那时,我只在关心大爹是如何将那人给救起来的,对于那人自身的情况,是一点都没记住。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结果,那年的冬天,家乡小镇的人们,就全都在谈论大爹寒夜水中救人的事情!一起盼望着年的快快到来,大家好到大爹家去看看,被大爹救起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那年的春节,大爹一直都在家里待着,亲戚朋友是哪里都不愿去走动。大爹老是担心那个被他救起的人真的来拜年,家里没有人。
初一,未见那人来,大爹想“初一拜父母”,待在家里不出门应该!初二依然不见那人来,大爹又想“初二拜丈母”,成了家的男人拜丈母是首要的!初三还是不见那人来,大爹想那人可能是有什么事情搞扯着了。过完了初五,那人照旧还是没有来,小镇上的人们就开始议论了,骂那被救起的人忘恩负义!大爹听了,就对着大伙打了一个“哈哈”,说当初救他时就没想过要图报答,早来拜年迟来拜年,来不来拜年,都没关系!积善行德的事,做了就是为自己修福!话虽这么说,其实大伙心里都明白,大爹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着那么一丝的遗憾的!
这样,直至一个正月完全过完,那人始终没有露面!
一晃,大爹去世又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那个当年被大爹救起的人,是否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的那件事和当初对救命恩人许下的那个承诺?我也不知道,那个当年被大爹救起的人,是否曾对自己的孩子也说起过,三十多年前,自己河谷深渠落水,有幸被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所搭救?我更不知道,那个当年被大爹救起的人,是否曾为自己多年的违诺,直至暮年而时时深感不安?
真的!这些我不知道!自然,大爹更不会知道!或许,那人早就不在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