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猪的年味
冬至一过,杀年猪的阵势一拉开,山里就便开始弥漫起一股渐行渐浓的年味。山里的年味总是要早于城里,最先飘荡在那些庄户人家的柴门小院。
养了一年的年猪,是一家老小全年的希望,是大年三十团圆饭中的喜庆,也是一年之中置备的最大一桩年货。虽说是杀生,可说什么也要挑上一个吉祥的日子,以图个来年“六畜兴旺”。有了宰杀的打算,于是那“当家的”就揣上那平时舍不得抽的香烟,一脸虔诚地跑到村里那上过几天私塾的“老先生”家中,一边殷勤地敬着香烟,一边围着一本发黄的农历,让“老先生”扳着手指,帮忙掐算适宜宰杀的日子。
敲定了日子,接下来就该去请“杀猪佬”了。一到寒冬腊月,“杀猪佬”总是忙,撅着个“杀猪篓子”,走东家,串西家。要想找到“刹猪佬”当面约定年猪宰杀的吉祥日子,还真少不了要多跑上几段弯弯路。
近几年日子渐渐地好了,年猪是越杀越大。圈里那膘肥体壮的年猪,那“杀猪佬”来了,没有几个得力的帮手,恐怕是难于将它弄上案的。于是,与“杀猪佬”约好了日子,还得就近再请上几个“内行”“扶杂”的,到时好帮忙搭把手。
到了那天,帮忙“扶杂”的,也用不着去请去催,自然会自觉地早早上山,割了棕榈叶一路来到主人家,坐在火塘旁,一边将手中的棕榈叶伸入熊熊大火中杀着青,一边和主人估论着今年年猪的分量。杀过青的棕榈叶又软又韧,一根一根地撕扯下来,踹在脚下,三扭两扭地,一堆挂肉的“锚子”就在等候“杀猪佬”的过程中,悄然完成。“洗猪”的大盆和杀猪的案子昨天就已借来,早就堂堂正正地摆在了大门口。用于接猪血的“血盆”昨晚就已放好了佐料。家里的婆娘将用于年猪退毛的滚开水烧开了一遍又一遍,只等在外望风的娃子招呼一声“来了”,再往灶塘里补上几块薪柴。
“水烧好了没有啊?”伴随几声狗叫,“杀猪佬”穿着一身油光光的罩衣到了,往往是人还未进门,朗朗的“吆喝”就先进了门。“杀猪佬”一进门,接过主人递来的茶和香烟,站着叭嗒几口,将“杀猪篓子”往屋檐下只是一丢,也不等香烟抽完,就开始吆喝“扶杂”的人们赶紧去揪猪。于是,“扶杂”的就一齐跳进猪圈,揪耳朵的揪耳朵,揪尾巴的揪尾巴,将年猪一路“哼哼”地揪了出来。
虽说杀年猪是件高兴的事情,可看到那熟悉不过的年猪,被按在案子上蹬着腿、歇斯底里地叫喊,不知为什么,做婆娘的躲在门后,还是有一种想掉泪的感觉。一刀子进去,猪躺在了案子上不再动弹。主人问“杀红了么?”,于是就有人接了话,大声喊道“红了!红得很呢!”大伙便就兴高采烈。这时,躲在门后的婆娘才出来,一路在心里默默祈祷那猪来世转投一个好胎,一路接了余下的猪血泼在空荡荡的猪圈里,以祈求来年猪运昌盛。
年猪停止了动弹,“杀猪佬”随即利落地将一只猪蹄割开一个小口,拿一根长长的通条朝里使劲捅了几捅,然后就抱着猪腿摆动着身子,“噗哧噗哧”地吹起气来。“扶杂”的在一旁拿着个木棒,按着气流的走向不停地捶打着年猪,于是空旷的山野,便四下里响起“嘭嘭嘭”的回声!闲逛的狗听到声音也一下全聚拢了过来。
涨足了气的年猪,被“杀猪佬”掀进盛满开水的大盆里,揪着耳朵打了几个滚,“扶杂”的袖子一挽,拿起刨子“噗哧噗哧”地几快手,顿时就将那污秽的猪毛一下退得干干净净。然后,两人将胳膊伸到猪肚子下面一搭手,齐喊一声“起”,一头白白净净的大肥猪就一下被倒挂在屋檐下早已搭好的木梯上。
……砍头去蹄,开腔破肚,常常引得那些狗们,围着“杀猪佬”的脚后跟,转去转来,迟迟不肯散开。围着“杀猪佬”转的,还有那些顽皮好动的娃子,他们在等“杀猪佬”摘下猪尿泡,拿去裹了地灰用脚搓薄了,洗净当气球使呢!
刚才还“哼哼”叫唤的年猪,一转眼就变成了两大块鲜活的猪肉。虽说一不外买二不送人,可一半边割下来,称还是要称一下的。那可是婆娘一年忙活下来的一大笔成果,不称一称,心里总是没个谱。拿来扁担抬起一称,把称的喊道:“一百三十八。”主人就乐得直打哈哈:“嘿嘿!今年又比去年涨了几斤。”在屋里忙活着做饭的婆娘听了,顿时就一脸的幸福和知足。
杀年猪的日子是喜庆的日子,自然少不了要请上一帮亲朋好友、乡里乡亲,来家里狠狠地“撮”上一顿,乡亲们谓之吃“血幌子”饭。
吃“血幌子”饭,最有特色的菜就是“抬笼”。大块大块的猪肉拌上喷香的苞谷面和鲊辣椒,再夹杂一些放了一冬的老南瓜,直接放入蒸笼里蒸了,油而不腻,整笼整笼地抬出来,直吃得大伙的嘴角全是油。
在乡亲们相互吃着“血幌子”饭的餐桌上,“年”的影子就便开始一下一下地变得清晰起来!
忙年.忙吃
新年一天一天的逼近,街上的年货变得越来越丰富,各种饭馆、商店、小贩围绕着“年”的服务亦开始一下一下地变得愈来愈周到。可是,在物质如此丰富、服务如此周到的今天,回首往事,人们心中囤积多年的年味,不知啥时已开始一天一天地变得淡了。
在过去,年是忙出来的!可如今,年是买回来的!一如街上被酵母发得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无论样子如何的漂亮,采购起来是如何地方便,可放到嘴里一嚼,是怎么也嚼不出来自己庄稼地里收获得来的新麦的味道。年味又或尚不是如此?
其实,年的味道,更多的是一种围绕新年的喜庆而欣喜忙碌的味道!
记得小时候,一过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便都会围绕着过年吃的、烧的、贴的、用的开始忙碌起来,大家谓之“忙年”。
忙年,更多的是忙“吃”,豆腐自然是必打的!打豆腐是忙年的一桩大事情。在我山里的老家,人年长一岁便有“多吃了一个年豆腐”一说,足见“年豆腐”在除夕团圆饭上的地位之重。因而,山里的老家对豆腐的制作便很是讲究。先是将上好的黄豆泡了,用石磨一下一下地磨成浆,然后用特制的口袋滤出豆渣,待豆浆烧开后,用石膏水来冲点。这样制作出来的豆腐,其味道是现在市场上的豆腐没法能比的。
小时候,父亲在外,推磨磨豆腐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我们兄弟几个的身上。每当遇到我们兄弟几个不情愿,母亲便会用许诺一碗加糖的豆腐脑来诱惑,唬着我们推推停停,闭着眼睛,犹如和尚念经般地数着“一、二、三、四、五……”,推动着磨杆直至最后将豆浆磨完。
老家打豆腐大多虚掩着大门,是从来不喜欢有外人来看的。老辈子有一种说法,说是打豆腐若是被眼睛特“毒”的人瞧见了,会使豆腐打不成功。母亲说得头头是道,可我们并不相信。但为了避免嫌疑,每当有邻居打豆腐,我们还是会很知趣地远远避开。
用黄豆制作出来的豆腐,我们称之为“白豆腐”。除了“白豆腐”,在老家,忙年时还要打一种看起来黑乎乎不太成型的“黑豆腐”。
“黑豆腐”又称“魔芋豆腐”。虽然魔芋食品现在经专家们化验鉴定,已经成为了上流社会喜食的保健食品。可在我们小时候,却只是纯粹地觉得那些生于田边地头的魔芋,无论是茎还是果实,样子虽然很难看,可用它做成了豆腐,吃起来的味道还是挺不错的!
制作魔芋豆腐其实工艺并不复杂,但却是一件让人马虎不得的细致活!本来只需将魔芋洗净刮去外面的黑皮,然后拿到一块密密麻麻钻了无数小眼的洋铁皮上,和着碱水将整个的魔芋磨成糊状,最后将其平摊在锅盖的背面,用刀划成小块,放入开水锅里煮熟即可。可是,由于魔芋的刺激性大,直接接触魔芋往往会使人们的手“锥”得受不了,致使每道工序都必须用筷子或竹签撑着魔芋进行,不是熟手,还真干不了这种活。因而,家里每次打魔芋豆腐,我们做小孩子的便只有在旁观看和帮着着火的份。
打豆腐,视其人手情况,只要能赶在过年有吃的,不论打在哪一天都成。可做米酒就不同了。米酒必须将糯米蒸熟后,拌上酒曲装上黄钵,用棉被焐上几天,待发酵变甜后浇上解水方才可以食用。为赶在过年有米酒待客,家里的主妇常常要算着日子提前来做。老家并不产米,说是“米酒”,其实大多是米少配料多,什么大麦、粟米、苞谷面,甚至苕米都可以用来作配料。虽然家乡的“米酒”都是由一些粗粮所做成,可客人来了,酽酽地煮上一碗端上来,不论里面的大米是多是少,却丝毫都不会冲淡主人待客的热情。
对于小孩子们来说,忙年的各项事务中,最快乐的还是莫过于帮助大人们炒瓜子。到了腊月二十六,若还不见家里大人们有炒瓜子的迹象,我们做小孩子的,便顿时觉得心里很是不爽。老家对于过年炒瓜子是有一些忌讳的,叫做“七不炒,八不挠,九里炒了犯强盗”。若腊月二十六瓜子还未炒成,便只有等到腊月三十才能开锅炒了。否则,犯了禁忌,一年都将不够顺喜。炒瓜子,不论是葵花籽还是南瓜子,瓜子永远只是点缀,更多的还是用自家的红苕、洋芋煮熟后自制的薯片和薯干,以及用盐水煮过而晾晒干的苞谷粒。那可是山里孩子们的最好零食呵!没想就这些小时吃过的特老土的东西,现在一个个都登上了城里的大雅之堂。每当我在咖啡厅里见到有服务小姐送来薯片和玉米花,便时常忍不住要多吃上几颗。可是,吃过之后总是觉得这些机制的薯片和玉米花,是怎么吃,也吃不出来小时过年自家土制的薯片和苞谷粒的味道!
“除夕的火,元宵的灯”。老家忙年除了忙吃食,烧柴也是缺少不了的。为了在新旧交替之间能有一个红红火火的好兆头,家里的男人常常会叫上孩子,从山里刨回一个硕大的枯树蔸早早地晾在墙脚,只等除夕掀入火塘,燃出一堆新年的希望。
一年忙到头,全指望在过年期间歇上几天,年前,缸里的水是必须挑满的。辞旧迎新,屋里的扬尘也是必须清扫的。有条件的再买上几张年画或请人写上一幅春联,待到除夕拿出来一贴,即便再破旧的土屋,也便显现出一种新年的气象。
……年一天一天地近了。窗外小孩子们的爆竹一声一声地炸响,望着大街上喧闹的人群,小时同大人们一同忙年的感觉,是再也寻找不回来了。
除夕的“土爆竹”
“爆竹声声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除夕的爆竹在响了一千多年之后,到了我的童年,那个时兴过“革命化”春节的年代,却突然地一下变“哑”了。变“哑”的原因,就现在看来无非有三:一是春节“革命”的需要;二是穷,老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又岂敢乱花钱来买听“响”的玩意?三是少,“四旧”的东西,就是有钱想买也难得买到呀!
在我的童年,除夕的爆竹就这样“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