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天蒙蒙亮,李卿已经起床,偷偷摸摸地洗漱,从上锁的碗橱里偷出一个过了夜的馒头,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出了门,在狭窄的小巷子里找到藏好的自行车,趁着万籁俱寂时,一溜烟驶离了这片贫民区。
一路上畅通无阻,到达最近的公交站时时间正好6点。
锁好自行车,李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三两口啃完已经冷硬的馒头,站在了公交车站的一边,颇有些局促不安地朝另一边张望。
清晨的公交车站,零星几个路人,周末从公交车站对面的小区门口慢慢走过来,白色的耳机线下部隐在了干净整洁的校服外套里。
6:10分。
劣质的电子表躺在手腕上,李卿瞅了一眼。
真的很准时。
心中默念着昨日老师布置的要求背诵的课文,李卿揉了揉因紧张而些微发烫的面颊。
要不要上去搭讪?会不会不太礼貌?不知道他想选哪所学校……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再回神时,220路公交从面前掠过,停在了公交车站的另一头。
看看时间,6:15。
目送公交车远去,李卿叹了口气,从一旁杂乱的车堆中推出自己的自行车,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走读生不需要上早晚自习,他还能去做一份工。
到了打工的地方,李卿站在大厦下,一时有些恍惚。
之前的记忆都随风散去,记忆中的低矮楼房成了高楼大厦,身上穿着的校服不翼而飞,成了一身肮脏破旧的民工服。
大厦门前的保安,已经朝他走来了。
李卿闭闭眼,推着自行车,回到了自己蜗居的小屋。
自从去年在工地受伤伤到脑袋后,他的记忆时不时地混乱一番,很多时候他会陷入过去,在工作时突然跑出去,却又在记忆与现实矛盾时突然清醒——因为这,他已经被辞退了很多次。
按住隐隐作痛的胃部,找出空了大半的药瓶倒出几片囫囵吞了下去,李卿按掉不停作响的老人机,躺倒在陈旧的被单上。
快要下雨了。
被打瘸的地方急剧地疼了起来,李卿不作理会,接通了那未知号码打来的电话。
高考前夕他鼓起勇气约了周末出去玩,却在临出门前被那醉酒的男人捉住,生生地打断了腿,在地上躺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学霸,高中同学十年聚会,你来吗?”
是个不熟悉的女声,语气却很是自来熟,大概,是班上那个娃娃脸的文娱委员?
记不清了。
高考那天他因伤发烧,遗忘了很多很多事情。
“我……”
许久不曾说话的嗓子有些沙哑,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魔鬼,听着让人发怵。
电话的那边,诡异地安静了几秒钟。
“……全员到齐啊学霸,你不来可不好吧!”
声音再响起时,已经换成了那玲珑八面的班长。
怪不得会有他的电话。
回想起前几年他还住在老房子时班长为了集齐通讯录而让他报的手机号码,李卿顿时了悟。
也是在那次,他要到了周末的电话。只是,一次都没有拨出过。
等等……全员到齐吗?
班长可是个大忙人,没想到今年聚会会有时间。
那周末会不会也在?
可是……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班聚的那天,也就是明天,他要上工,去一个建筑工地给外墙涂漆。
“……到时再说吧。”
到时刷快一点,估计能赶得上晚饭。
挂断电话,就着白开水吃了几个馒头,李卿去了离家最近的一个夜市。
总得买几身衣服,到时穿着才不显寒酸。
好在是夏天,买几件新衣裳花销不大。
站在地摊前,李卿算了算目前的积蓄,买件短袖衬衫再加上牛仔裤,鞋子可以不用买,等上工完了到附近的公卫换上,再赶到班聚的饭店……时间刚刚好。
蹲下身在地摊上挑拣起来,李卿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那急促的脚步声。
偌大的夜市里,周末随着人流往夜市深处走去,时不时停下四处张望;李卿买完衣服,心情极好地出了夜市,在街边摊上买了一碗凉面改善伙食。
曾经的公交车站,如今的地铁站,矗立在夜市街道中央,人潮汹涌。
明天就能见到周末了。
给工友去了一个电话,揽了对方请假落下的活,李卿回到自己的小窝,极为小心地把新买的衣服洗了,借房东的洗衣机脱了水,晾在了临时架起的晾衣杆上。
夏天太阳足,明天上午衣服就干了,中午午休回来一趟,下午干完活就能走。
安抚了下不停跳动的右眼皮,李卿冲了个澡,倒出几颗安眠药和水吞下,睡觉。
静音的老人机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屏幕上周末两个字几度闪烁,依旧没能吵醒好眠的李卿。
“周、周末,明天一起去省图书馆吗?”
时光悠悠倒转,静止在高考前。
高考的压力被即将到来的离别冲散大半,班里四处传阅着毕业纪念册,李卿埋头苦写习题,不防眼前又横过一本精美的花名册。
他想和前面那些人那样委婉拒绝,抬头却见名册的主人,想好的话忘了大半,开口倒成了个小结巴。
“什么时间?”
一抹笑意爬上嘴角,耳尖却渐渐染上薄红,周末翻开名册的最后一页,放在李卿桌上,额上溢出的汗珠显示出他的紧张。
“8点在公交车站见?”
不安地转动着手中的铅笔,李卿生怕遭到拒绝。
“好啊。”
看着李卿一行行写下自己的信息,周末开始思考起明天的穿着,呼吸却变得很轻很轻,似怕惊扰了正认真写着名册的李卿。
“那、那明天见!”
鼻尖全是周末校服散发的洗衣粉的清香,李卿收拾好剩余的东西,匆忙与周末告别。
他现在只想回家,好好地想想明天的着装,虽然除了校服外他并没有几件衣服。
可是兴奋之下他却忘了,醉鬼这会是在家的,应该在喝酒。
他在冲进家门时就见到了醉到一塌糊涂的男人,想要退出去却已是来不及。
醉酒的男人,力气大得可以,即将成年的他,也逃脱不了桎梏。
他不知道,长大的他,长得和他母亲越发地像。
门被锁了。
他只期盼着男人能打得轻一点儿,他明天约了周末一块去省图书馆自习,可从前那无数次的挨打经历告诉他,他要失约了。
腿骨被男人用铁锹打折,头上也挨了一道,血模糊了视线……
他醒来时,接到了警局打来的电话,那男人,死了。
怎么死得并不重要,他也不关心。
他的成年生日在昏迷中过去,他领到了一笔赔偿金,他似乎遗忘了一些事情,又似乎没有……
似幽魂般游荡了几天,在一家店里,他看到了时间——6月12号。
高考结束了。
冲到公交车站,却被修路的格挡拦在了外头。
一切,都结束了。
猛地从旧梦中清醒,李卿按了按急剧跳动着的心脏,擦了擦汗。
梦到了什么,他忘了。
梦中的悲鸣,却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右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匆忙赶往建筑工地,李卿昨晚买的凉面被搁在厨房里,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酸臭。
昨夜洗好的衣服,挂晒在窗台上,随风轻动。
离租房不远,就是一片建筑工地。
不太正规的建筑工地,隐藏在十年前的贫民区里,不引人注目,也不太安全。但因为这些,这家不会轻易辞退犯错的民工。
换好工服,李卿提起漆桶,绑好绳子,走到了墙外的竹架上,开工。
“小李,有电话!”
“谁的?”
一面墙漆到一半,李卿脚已有些酸。腰间的绳子松了一松,上面的楼层冒出一个人头,又缩了回去。
“周末的!”
“先帮我接下,我马上下来!”
小心翼翼地转身,李卿心急地往回走,眼看就要走到楼里,绳子却突然松了——
刚打通电话想要出声询问李卿他什么时候过来,周末就听到“噗”地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高空坠下,掉落在地,洒得四处都是。紧接着,是一声大喊,喊的似乎是……“小李”?
“……李卿?”
“咚”的一声,老人机被扔在地上,只有不断的“小李”通过手机,传到周末耳中。
他又要失去他了。
昨晚的不安似乎变成了现实,站在地铁口,看着救护车和警车先后呼啸而过,又在手机的另一边响起来。
彻底地,失去他了……
手机掉落在地,周末飞快地朝地铁站的另一边跑去。
他记得,十年前,公交车站的另一边,是贫民区。
“他……他怎么了?”
不到十分钟,他就找到了那鸣笛所在的地方。
向警方说明自己的身份,周末嗓音艰涩,不顾旁人的劝阻,轻轻地跪下来,把李卿抱在了怀里。
昨晚夜市里路边摊旁蹲着的人,原来就是他。
他瘦了。
脚上似乎也有伤。
阔别十年,即将重逢,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番光景?
浑浑噩噩地帮李卿走完全程,班聚变成了葬礼,李卿的家被找到,遗物和骨灰被周末带回了家中。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隔日,公安局接到报警,有人自杀在家中,怀里还抱着一坛骨灰。
自杀的人,名为周末,在十数天前那场疑似意外的凶杀案中,自称为死者李卿的爱人。
瘸子待遇好就该死吗?
审问那个拜托李卿代工的工友时,有人愤怒。
同性恋又怎么了?
当时有人不屑,现在,所有人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