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着深秋金色的阳光,我从怀化出发进麻阳,入凤凰,一路奔驰在通向凤凰的山间公路上。
由于经常去凤凰,我却感到一路的风光都那么熟悉和亲切。这青青的山坡,翠绿的竹林,这弯弯的山路和树上飞鸣的小鸟,这明亮清澄的江水和水边的吊脚楼都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没有去做过多的想象。
一路上,我想起的就是文学大师沈从文写湘西的小说,想起《边城》和散文《湘行散记》,想起被誉为“田园牧歌的杰作”和“湘西人民生活和命运的历史画卷”。走进凤凰城,首先去拜谒沈从文故居——沱江镇中营街24号。
沈从文有他辉煌过的家史。祖父沈洪富跟着总兵提督田兴恕打仗起家,当过云南昭通镇守使和贵州提督。父亲沈宗嗣,也混身军旅,随湘西将领罗荣光镇守天津大沽口炮台,对抗八国联军,做过上校军医。沈从文6岁入私塾,12岁进新式小学,14岁随当地土著部队做了补充兵,在沅水的各个口岸浪荡5年。19岁在一次战斗中被打散,脱离军籍,靠熊希龄在芷江找到一门差事——屠宰税收员。21岁上北平,求学不成,结识郁达夫,于是走上文学道路。
狭窄的街道,青石板铺的路面,两边古老的铺面和民居及杂货店、古玩店、工艺店,这一切又使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那个杂货店边正在同小伙伴说什么笑话的姑娘,她那长长的睫毛和美丽的眼睛,使我想起上世纪80年代《文艺报》上刊登黄永玉上世纪50年代创作的著石木刻插图《阿诗玛》。
经过七弯八拐,我们终于找到了位于古城南中营街的“沈从文故居”。这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小四合院。小天井用红岩方石板铺成,天井四周是砖木结构的古屋,正屋三间,厢房四间,前屋三间。房屋不算高,没有雕龙画凤,却小巧别致,古色古香。
沈从文1902年12月28日生在这里,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后来回来过几次。故居在沈从文祖父手上建成,百多年来几经易主,有不少损坏,现在的格局是凤凰县政府在1988年沈从文病逝前,按原样修复的。
几间厢房里,分别陈列着沈从文的生平照片、书稿手迹、各种版本的著作和他出生的床和卧室。比较引人注意的是,当年创作《边城》等小说的那张旧书桌修复后才从北京搬来。沈从文在坐了几十年的那把藤椅上,转向对古代文物的潜心研究,撰写了《唐宋铜镜》、《明锦》、《龙凤艺术》、《战国漆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一系列考古学术专著,在我国历史文化研究领域树起一座丰碑,与他前半生在文学创作上达到的高峰交相辉映。尤其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是周恩来总理交给的任务。他接到这个任务后,不辜负周总理重托,草拟大纲。从商殷到明清,漫长的年代,繁琐的考证,工作量大,每天要翻阅大量的书籍。北京的冬天很冷,他每天坚持在故宫午门外的午朝房内的办公室。那年,他年过半百,血压又高,工作起来废寝忘食。他一面看一面记,有几次过了午饭时间也不知道,等到要出去时,却被管理人员反锁在里面。午休过后,管理员来开门,发现沈从文还在里面创作,心中顿生出一种敬仰来。从此,管理员每次锁门都先看看沈从文是不是还在里面,如果关一个通宵,是要出大事的。
仅一年多时间,这本书的初稿就写出来了,不幸的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不幸的是“鼓吹帝王将相,提倡才子佳人”的帽子,戴到了这本书稿和沈从文的头上,多年的心血结晶和收藏的资料全部被抄走,并将他押送到湖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他是文学大师,而中国文学史却将他捆押在文字罪上,而那帮红人却在挤眉弄眼。在血压高达200多时,他白天拔草养猪,晚上躲在蚊帐里写作该书的卡片,去寻找远古的服饰,陶醉在古文人的胸怀里。这是一种何等的精神,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这是一种五溪人的精神。这种精神,在沈从文身上得到辉煌的体现,这是历史情结与民族情结的展示。
我景仰沈从文,我是读着沈从文作品开始写作的。由于我是麻阳人,凤凰与麻阳邻近,有人戏说凤凰有个沈从文,麻阳有个龙永文。这相提并论,令我汗颜。说实话,我在沈从文面前是无名小卒,他是一代文学宗师,五溪的后人有谁能与他比?
多次参观沈从文故居,我没有被凤凰的建筑所感动,感触最深的是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我不想写凤凰的建筑艺术,主张写的是沈从文的思想。他一生不图名不图利,与世无争,这是一个很高的境界,一般人无法做到。
堂屋正面对着的墙上有一幅国画,画的是写意荷花,一看便知是出自黄永玉的手笔。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纯净清新,美丽高洁,被称为“花中君子”。挂在这素朴古雅的沈从文故居,显得格外合适。而更耐人寻味的是艺术大师在画上的题句:“无言每觉情怀好,不饮能令兴味长”。这是宋代著名词家辛弃疾《鹧鸪天》中的两句,是作者被罢官后写的一首词。“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沈从文后半生,不也正是在“无言”、“不饮”的情况下,以平静闲和的“好情怀”,向我国历史文化的深层作不倦的探索,而留下兴味无穷的不朽杰作!
沈从文离我们而去快要20年了,五溪大湘西的人一提起沈从文,便朗朗地叙述出他的故事来,情不自禁地敬佩他,颂扬他,他是中国文人的榜样。他的作品无处不有对生命的思索和种种不易表达的深刻悲痛,全都浸润在他的船工、士兵、妓女和山民中,他始终没有离开流淌不息的长河,直到去世。从作品到做人,是值得全中国文人学习的。